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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什麼?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

  「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麼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裡,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

  「我什麼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我什麼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那麼,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涵妮。」他重複的喊著。「你不要走,」涵妮繼續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裡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面彈,我就一面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那麼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

  她潮濕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只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麼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這一篇敘述把雲樓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視著涵妮,這樣坦白的一篇敘述,這樣強烈的、一廂情願的一份感情!誰能抗拒?誰生下來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鐵熔成水,冰化為火。涵妮,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從她臉上拉下去,但她緊按住臉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壞!你沒有良心!你忘恩負義!你欺侮人!」

  「涵妮!」他喊著,終於拉下了她的手,那蒼白的小臉淚痕遍佈,那對浸著淚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使他每根神經都痛楚起來。雅筠的警告從窗口飛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說:「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了!」

  她發出一聲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熱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他猛的抱緊了她,那身子那樣瘦,那樣小,他覺得一陣心痛。乾脆把她抱了起來,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懷中,輕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著她的臉,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熱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顫著的、可憐兮兮的小嘴唇。「我要吻你。」他說,喉嚨喑啞。「閉上你的眼睛,別這樣瞪著我。」

  她順從的閉上了眼睛,於是,他的嘴唇輕輕的蓋上了她的唇。好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她的睫毛揚起了,定定的看著他,雙眸如醉。「我愛你。」他低語。「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愛你,涵妮。」他重複的說。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嗎?涵妮,」他注視著她,然後一連串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重新閉上眼睛,再張開來的時候,她的眼裡又漾著淚,什麼話都不說,她只是長長久久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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