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六九


  喬雲峰清醒了過來,眨動著眼瞼,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著面前這個亂髮蓬鬆、酥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裡的女孩?不不,這那兒是白屋裡的女孩?白屋裡曾有過一個很純很純的小女孩兒,這兒站的,卻是個充滿誘惑力的、風情萬種的成熟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氣,還抱著萬一的希望,他困惑的問:「書培給了我這個位址,我是不是弄錯了?他並不住在這兒,是嗎?」

  「不不,」采芹慌忙說:「他是住在這兒,現在上課去了,您先請進來坐!」喬雲峰迷惘的走了進來,迷惘的四面張望,迷惘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采芹飛快的說:「您先坐一下,我馬上就來!」

  她沖進了臥室,把手中的紙條放在梳粧檯上。她手忙腳亂的換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件簡單的、家居的藍色洋裝。對著鏡子,她飛快的梳著頭髮。又沖進浴室去洗臉刷牙。重新走出來以前,她站在臥室裡,用手在胸前劃著十字,嘴裡亂七八糟的低聲禱告著:「上帝啊,老天啊,聖母瑪利亞啊,觀世音菩薩啊……你們幫幫我吧!幫幫我度過這一關吧!」

  終於,她走了出來。心情已經平定了很多,反正,喬雲峰已經見到她了,反正,是逃也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喬雲峰面前,她像個待宰的囚犯。

  「喬伯伯,您喝茶。」她低聲的說。

  喬雲峰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著他,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她有許多年沒見過喬雲峰了,她不知道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滿頭白髮,額上都是皺紋,戴著副近視眼鏡。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種書卷味,可能還更深了一些,他看起來文雅而高貴。那種高貴,像是與生俱來的,像是隨身攜帶的,像是生長在他眉間眼底的。那種高貴,也就是喬書培所具備的。但是,現在,這個高貴的老人顯然陷進了一個完全迷惘的境界裡,他迷失而無助,孤獨而瑟縮。

  「我不知道——書培到底是在做什麼?」他喃喃的開了口,訥訥的說著:「我有一年多沒有看到他了,他說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讓我來看看他吧!他……他……」他抬頭望著采芹,住了口,怔怔的發著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說,像個罰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設計公司兼了個工作,又在幫蘇教授編書……」

  「是的,蘇教授!」老人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立即又黯淡了下來。「我以為……以為……那女孩叫蘇……蘇……」他又住了口,低下頭去,他手中還拎著那個旅行袋。

  「蘇燕青!」采芹不知不覺的接了口。「她叫蘇燕青,書培和她很……要好。」喬雲峰再度抬起頭來,困惑的看著她。

  「可是,你……你怎麼在這兒?」他糊糊塗塗的問,眉頭輕鎖著。「他們告訴我,你……嫁給了一個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氣,喬雲峰也知道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場的衝動,老天,命運和她開了多麼大的一個玩笑!殷振揚的話對了!采芹,你已經弄得一塌糊塗了,你已經身敗名裂了!沒有一個正經人會接納你了!她閉了閉眼睛。「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的,無力的,卻坦白的說著:「是個律師。我也沒嫁給他,他家裡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前,我就離開那個人了。」

  「這就是書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著采芹,這次,他是直視著采芹了。「你們……是結婚了?還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聲說,迎視著喬雲峰的眼光。「他說……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掉了下面的話,怔怔的看著喬雲峰,忽然覺得這句話是毫無意義的。她也在這一剎那間,明白了一件事,明白書培為什麼不肯帶她回家了!這會殺掉喬雲峰!事實上,她已經殺掉他了!那老人又孤獨又無助又絕望的坐在那兒,下意識的捏著手裡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已經一千歲了。他走進這屋子之前,是個六十歲的老人,現在,是個一千歲的老人了。他注視著采芹,鏡片後的眼光模糊而渙散:「他……他……他小時候很聽話,」他喃喃的說著。「他有才氣,從小就愛詩詞,愛畫畫,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他已經出人頭地了。」她熱烈的說,不由自主的想安慰和鼓勵這個老人。她說得又熱烈,又急促,又真摯。「他的畫被教授推薦到西班牙去參加畫展,他的設計是第一流的,雖然他不能定時上班,設計公司還是寧可出高薪用他。蘇教授說他的文學修養賽過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書培的名字……他已經出人頭地了,他什麼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的!」老人呆呆的看著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是嗎?」他遲疑的問,語氣有些恍恍惚惚。「或者,我對他期望太高了。我總希望他是……完美的。不止……完美的人格,還有……完美的人生……我……我……」他對采芹虛弱的笑了笑。這笑容竟比他的迷惘無助更打擊了她。他老得好快啊,他已經有一萬歲了。「我是個守舊頑固的老頭子,他知道。所以……他……他……他就不敢回家了。」

  他站起身來,茫茫然的拎起了旅行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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