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六三


  「喜鵲窩。」她輕聲更正著。「我不管它是什麼豬窩狗窩!」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直直的瞪著她。「我只知道你不對勁了!采芹,」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確實在『喜鵲窩』工作嗎?」

  「當然。」她驚悸的回答,眼睛大睜著,凝視著他。心臟卻在怦怦跳動。不能讓他知道殷振揚的事,不能讓他知道她「拚命」在幫哥哥還賭債,不能讓他知道殷家的陰影又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她在「跑場」。她今晚是回家太晚了,但是,怎麼辦呢?「綠珊瑚」咖啡廳加了宵夜一場的演奏,彈到現在,她實在無法抽身啊!她已經每根骨頭都在痛了,她的手指都要斷了,她只想躺下來趕快休息。「你知道臺北的餐廳,雖然明文規定是上十二點,」她勉強的解釋著:「暗地裏,到凌晨兩三點,照樣營業的也有。」

  「為什麼以前你不需要工作到這麼晚呢?」書培的狐疑更深了。「你有秘密嗎?你有瞞著我的事嗎?」

  「噢!」她從床上跳了起來,抓起床邊的浴袍,逃避似的說:「不要疑神疑鬼吧!我一直在彈琴,沒有秘密,真的。」她很快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去洗個澡,我累了!滿身都是汗。」

  他不再說話,把雙手枕在腦後,他半靠在床頭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門口。他就呆呆的望著那浴室門口發怔,心裏像有十七八鍋熱油在同時煎熬著。采芹,你不是個撒謊的能手,別人撒謊能夠不動聲色,你卻連眼光都不敢和我相對!他咬住嘴唇,為什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變了?是的,她始終在變,她緩慢的變,你自己也明知道她在變!他又想起今天下午,陳樵對他說的話了:「本來不該告訴你的,喬書培,可是我實在熬不住了。你現在在設計公司也拿好幾千一個月,你就那麼需要采芹出去工作嗎?」

  「怎麼?」他困惑的問。「有什麼不對?」

  「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嗎?」陳樵有些氣呼呼的,接著,就長歎了一聲。「好在,你和采芹也只是同居而已。」

  「什麼意思?」他驚愕了,有些心慌膽戰起來。是的,不對!最近什麼都不對,她早出晚歸,成天看不見人影。深更半夜,他常常已經熟睡了她才回來,回來後就疲倦得什麼似的,連溫存的時間都沒有了。「我太累了,書培。」

  「我很抱歉,書培。」總是這樣的,她躲避他,她拒絕他,而他卻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你發現了什麼事嗎?」他問陳樵,心裏已隱約的猜到了一些。「本來不該告訴你的。」陳樵又說。「說吧,少婆婆媽媽了!」他大叫。「知道林森北路有家咖啡館叫『綠珊瑚』嗎?」

  「不知道。」

  「我就猜到你不知道,」陳樵悶悶的說:「昨晚我和何雯在那兒,我們見到了采芹。她不是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彈電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們表演了雙人奏……」陳樵呆望著他。「采芹沒有發現我們,那咖啡館光線很暗,我們又待在一個角落裏。可是,我們看他們卻看得很清楚……」陳樵蹙緊眉頭,從牙縫裏迸出了一句話:「他媽的!喬書培!天下女人多得很,別認定一個殷采芹吧!」說完,他轉身就走。

  他一把握住他胸前的衣服。「說清楚一點!」

  「還要怎麼清楚?」陳樵一股代他「窩囊」的樣子。「那男人又高又帥又性格,彈一手好琴,采芹跟他在一塊兒。他們……」他瞪著喬書培。「書培,我們都戀愛過,是不是?我不會看走眼的,他們──親熱得厲害!那男的對她噓寒問暖,一會兒遞酒,一會兒遞咖啡,已經無微不至了!」

  他幾乎昏倒。第一個衝動是立即趕到那個什麼綠珊瑚紅珊瑚的地方去,把他們一起捉住。但是,理智立即克服了這股衝動,或者,是陳樵神經過敏!或者,是陳樵安心破壞,他們一直就反對他和采芹,他們一直投蘇燕青一票!不不,不能莽撞,他寧願聽采芹自己說。

  這是不可能的事,絕不可能的事!他的采芹?他那一往情深的采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為了她,連過年都不回家,他為了她,連父子親情都置之不顧!天知道,他多想父親!可是,為了她啊!他以為,他們曾有過的冷戰時期都過去了,最近,他們已經不再嘔氣,不再吵架了!難道……難道……這種「平靜」竟意味著她的「變心」和「背叛」!他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於是,他回了家,耐心的等待著她,在每一秒鐘,每一分鐘的煎熬裏等待著她,在那要撕裂他的痛楚和鬱怒下等待著她──直到她終於回來了。

  現在,喬書培瞪視著那浴室的門,心裏就像火燒般燒灼著,燒得他頭昏昏目涔涔而五臟翻騰,燒得他每一根神經都痛。天哪,采芹!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即使我們之間還缺一張婚約,但是我們早就有了百年之盟,你怎可以這樣?我不問你的過去,不計較你的失足,你怎可這樣對我?天呵,采芹,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咬緊牙關,腦子裏又響起陳樵的話:「我看你最聰明的辦法,是拔慧劍,斬情絲!你要知道,咖啡廳哩,餐廳哩……都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采芹,多少是個「半歡場」中的女人!你不能對她要求太高!」

  不行!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采芹,如果你背叛了我,我會把你殺掉!我會把你撕碎!我會把你連皮帶骨,吃到肚子裏去!哦,他搖搖頭,猛烈的搖搖頭,搖醒了自己的意識。哦,采芹,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請你也不要傷害我吧!我寧願聽最惡毒的真實,不要聽最美麗的謊言!

  采芹從浴室裏出來了,她穿了件純白的睡袍,站在那兒,純淨得像個天使。他依然靠在床上,目不轉睛的看她。采芹,你是天使嗎?還是魔鬼呢?

  采芹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她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累得只想躺下去,關若飛是對的,這種連續的彈奏會要人的命,幸好是關若飛和她搭檔,幫她換手。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鬆了,散了。而且,她的頭已經病得快裂開了,過多的咖啡,過份緊張的跑場……她真的快吃不消了。她輕歎了一聲。為什麼歎氣?他仍然盯著她。沒有柔情,沒有蜜意,你滿臉的倦怠,滿眼睛的憔悴。和我在一起,已經變成是你的折磨和負擔了嗎?傻啊,喬書培!這麼多日子以來,你是個睜著眼睛的瞎子,你居然看不出她對你的厭倦!

  「采芹!」他低喚了一聲,喉嚨是沙嗄的。「嗯?」她輕應著,心裏又驚悸了起來。唉唉,別再追問吧,別找麻煩吧,我已經累得快死掉了。她躺下身子,把頭深深的仰靠在枕頭裏,放鬆了四肢。

  他伸手摸到床頭的煙,取了一支,他燃起煙。坐在那兒,他回頭看著躺在他身旁的那張臉。她瘦了,她很蒼白,她憔悴而無神……她不是那個被他的愛所滋潤著的女孩。他失去她了。他深抽了一口煙,重重的噴出去。他思索著,想著要怎樣跟她開口,煙霧瀰漫在小屋內。她輕咳了兩聲,伸手放在他身上。「別抽太多煙,」她呢噥的說著,打了個哈欠。「會影響你的身體。」

  「你不是也抽煙嗎?」

  「戒了,早就不抽了。你不許的,你忘了?」她翻了一個身,把臉藏進枕頭裏,似乎準備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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