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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17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

  晚上,喜鵲窩裏正高朋滿座。這家西餐廳的佈置相當高雅,窗上垂著玻璃珠子串成的窗簾,像一串串水珠。燈光柔和的照射著大廳,地上鋪著紅色地毯,一張張小方桌,上面有紅格子的桌布,每張桌子上,還有個小小的燭杯,裏面燃燒著熒熒然的燭光。客人們都很安靜,細聲的談著話,靜悄悄的進食,低低的笑。這兒的客人顯然都屬於上流社會,都衣著入時而舉止文雅。當晚餐過後,他們會喝著咖啡,彼此安詳的談著話,聽著那幽美的電子琴獨奏,欣賞著那坐在琴後的女郎──披著一肩如雲長髮,穿著一件如輕煙軟霧般的薄紗衣裳,白細細的臉龐,水盈盈的眼睛,帶著渾身難繪難描的憂鬱,如行雲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樂曲。

  關若飛也坐在一個角落裏。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裏,傾聽著采芹的琴聲,他聽得專注而細心。他面前有一杯濃濃的黑咖啡,沒有放糖,也沒有加牛奶。他燃著一支煙,那煙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他深吸了一口煙,把煙霧輕輕的噴出去,透過那層煙霧,他望著采芹。迷惑的想著,是誰給了這纖小女郎如此深重的憂鬱?是誰使那張沉靜美麗的臉龐上罩著哀愁?誰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誰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版上刻下了痕跡?和采芹共事已經快半年了。

  她始終像個讓人看不透的謎,如輕煙,如薄霧,如朦朧的月光,她帶著種飄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裏。而他,卻一天又一天的覺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有根從沒有被人觸動過的弦,現在,看著她熟練的敲擊著琴鍵,聽著那如水如風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細訴,他卻覺得有種看不見的、強大的力量,在勾動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彈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的透了口氣,一連彈了將近一小時,她的手指微微有些痠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關若飛怎能連續彈上好幾小時,還帶上跑場?她的眼光穿過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裏,接觸到關若飛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的閃了閃。他最近是怎麼了?總坐在那兒聽她彈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錯誤,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彈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彈得有關若飛一半好,她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她對關若飛說過:「我是用手指彈琴,你是用生命彈琴。」

  區別就在這個地方,所以,她永遠休想有關若飛彈得那麼好。她還記得,關若飛聽後,曾經用種吃驚似的神情看著她,好像他的什麼秘密被揭穿了。過了好久,他才對她說:「不要學我。我的生命太貧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應該是燦爛奪目的!」是的,那時,她的生命確實是燦爛奪目的。那時,喬書培還沒有開始帶同學來家裏,「望霞閣」是他和喬書培兩個人的小天地。後來,陳樵他們來了,那有小酒渦的女孩來了……「望霞閣」再也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了。甚至於,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滿屋子的笑語擠出屋外,在滿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輕歎一聲,想起最近剛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別問黃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問黃昏」,曾出過一陣風頭,而這「別問黃昏」卻更令她心有所動而感觸良深。想到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樂曲。她把麥克風移近唇邊,開始輕彈淺唱。在一般西餐廳裏,電子琴手都要唱一兩支歌,當然,關若飛除外,他只彈琴而不唱歌,雖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關若飛把自己深靠進椅子中,默默的注視著采芹,細細的捕捉著她的歌聲,她唱得並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臉上有種遺世獨立的神韻,有種出塵忘我的高華,有種若有所思的輕愁……使她的歌竟帶著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給捉住了,給撼動了。他傾聽著那歌詞:

  「曾有過許多黃昏,
  我們在夕陽下低吟淺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陽光,
  為我織了件夢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
  把衣裳點綴得金碧輝煌!
  如今又到了黃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陽光依然一樣,
  夕陽也依舊光芒萬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
  只綴成片片斷斷的思量!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它每日獨來獨往,管它那夢與衣裳!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別問黃昏,黃昏昏黃!」

  采芹的歌聲低咽了下去,琴聲也跟著抑低了,當最後一個尾音消失在大廳裏,她那黑髮的頭在琴鍵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只有關若飛注意到她眼底的一絲淚光。她闔上了琴蓋,收起樂譜,該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時甚至一小時後,再登臺去演奏。關若飛撕下了鋪在桌上的一張功能表紙,在後面飛快的寫了一行字:「采芹,過來坐坐。請你喝咖啡。」

  把紙條交給小弟,他並沒有簽名,他知道她認識他的筆跡。一會兒,采芹就悄悄的過來了。她不受注意的從屋角繞過來,輕盈的,無聲無息的來到他身邊,拉開椅子,她坐了下來。「咖啡?」他問:「還是要杯酒?」

  她想想。「給我杯馬丁尼吧!」

  「好,」他招手叫來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來了,她用那塑膠的小籤子玩弄著酒杯裏的橄欖,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濕潤而顯得特別明亮。那寬寬的、白皙的額上,拂著一絲短髮。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幾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見的憂愁,正在啃噬著她的心靈,她那麼無助,又那麼孤獨,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動。雖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獨的,幾乎是在「享受」著孤獨的,但他卻不認為她應該孤獨。這纖小柔弱的女孩,該有個男性的、溫暖的懷抱,把她抱得緊緊的!

  「剛認識你的時候,」他開了口,探索著她。「你和現在完全不同。」

  「你是說我變了?」她驚覺似的抬起睫毛來,眼中有一絲疑懼,一絲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當初那麼傻傻的、純純的了,是不是?我學會喝酒,偶爾,也抽支煙,我……是變了。」她追悼什麼似的輕歎一聲:「環境真容易讓人變!」

  他們桌上的煙盒推給她,微笑著。

  「抽一支?」她慌忙搖頭,掙扎著說:「不,還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歡女人抽煙。」

  「我倒不反對。」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虛弱的笑了笑。誰在乎你的反對與不反對呢?如果書培發現她又抽煙又喝酒,不知道會怎麼說!書培,她咬咬牙,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陣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蘇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渦在研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時有」就和「夢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個男人是誰?」他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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