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二七


  月光下,她的臉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瓏剔透,而綻放著一種奪人的光華。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兩顆掉落在深潭裡的黑寶石。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像兩瓣在寒風中輕顫的花瓣,她的聲音低沉而蒼涼:「我媽媽——她死了。」

  他一凜。所有的神智,都從那初見面的狂喜和昏亂中蘇醒過來。他深深的注視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專注的,關懷的,憐惜的凝視她:「你媽媽?」他驚痛而惋惜。「怎麼會?她還那麼年輕!」

  「她死了!」她重複了一句,聲音更幽冷了,像空谷裡傳來的回音。「她是自殺的!她……吞了安眠藥,就這樣死了。」

  他緊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問。

  「半個月了。」

  「為什麼?」她垂下了眼瞼,注視著裙子裡的一片落葉,她坐正了一下身子,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她拾起那片落葉,無意識的玩弄著。她就這樣低俯著頭,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輕輕的說了起來:「我們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審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裡。我們找了很多門路,求過很多人,花了很多錢,到處碰釘子,到處看白眼,錢也白花了。然後我們認識了那個姓狄的人。他是個律師,已經四十幾歲了,他說他和司法部裡的大官都是朋友,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確實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錢,用錢像倒水一樣。他住在一個豪華的大廈裡,有汽車,有司機,有三個傭人。他說他的太太去世已經三年了,如果我嫁給他,他就負責營救爸爸出獄。」

  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瞅了他一眼:「這些,我上次給你的信裡,已經大致都提過了。」

  他點點頭,注視著她。

  「媽媽知道我是愛你的,」她繼續說,又垂下了頭。「她始終知道我是愛你的,比你知道得還要清楚。可是,當時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大媽——就是那個河馬——又一直在逼迫著我們,好話壞話都說盡了。於是,我和那個姓狄的訂了婚,到家鄉去和你見了最後一面。回到台中,正趕上高等法院要重審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認為很有希望,認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於是,我就被送進了那個姓狄的家裡……」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她的雙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葉,把那落葉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進了那姓狄的家裡……」她低低的重複著,聲音裡充滿了淚痕,終於,有兩滴水珠落了下來,掉落在裙褶中,她輕輕抽噎:「我曾經想給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經想給你……那時候,我是……好乾淨……好乾淨的,我……」

  他閉了閉眼睛,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他用胳膊擁著她,輕輕的搖撼著她,他的下巴溫存的貼著她的鬢腳,他的嘴唇溫柔的輕觸著她的前額。他不敢說話,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一個好大的硬塊,他的心臟像絞扭般痛楚著。他不說話,只是好溫柔好溫柔的擁抱著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靜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又繼續說了下去:「案子開庭了,我們才發現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們,要我們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後來,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島服刑了,我們才知道上了姓狄的當。可是,人已經是他的了,便宜也給他占去了,還說什麼呢?媽媽就慪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訴她這是我命中註定的,反正女孩子長大總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對媽媽和大媽都挺照顧,並不缺錢用。然後,我那個哥哥突然出現了,帶了一大夥人,他對那姓狄的說,我妹妹不是賤賣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筆錢出來,不知怎的,就吵起來了。我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著我媽的鼻子說:『你辦的好事,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媽氣得昏倒了,醒來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離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對我媽說:『你自己是什麼料,你女兒也是什麼料!我姓狄的是什麼身分,怎麼可能娶一個走私犯的女兒,何況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夢了!』我媽這一嘔,當晚就吞了安眠藥了!」

  她停止了敘述,坐在那兒,她的頭俯得低低的。有一綹長髮從額前垂了下來,遮著她的面頰。她就這樣坐著不動。他默默的瞅著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痛楚,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媽媽死了。」她又幽幽的說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島,我什麼都沒有了,連顧忌都沒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媽媽,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後來,姓狄的發火了,他說他花了錢,弄來了一個哭死鬼。他對我又吼又叫,說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趕出去,讓我在街上餓死。我告訴他,我是寧願餓死的,寧願餓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罵他是魔鬼,是騙子,是吸血蟲……於是,他把我趕出來了,叫我滾得遠遠的,叫我一輩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遠別讓他看見。」

  她深吸了口氣,把額前的頭髮拂向腦後,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了,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用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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