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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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女孩呢?他閉上眼睛,不由自主的一揮頭,過去的都過去了!彈琴的女孩,撿小麻雀的女孩,白屋裏的女孩,到岩洞裏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跟著他走往世界盡頭的女孩……是已經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垂下眼睛,強迫自己把目光從「白屋」上移開。用腳尖踢了踢腳下的沙子,他無意識的呼出一口氣,抬起腳來,他離開了那佇立之地,在林中茫無目的的走著。 他似乎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然後,他忽然站住了,記憶的底層,有一點小火花在閃動。他四面搜尋,終於,他看見了那棵林中最古老的大樹,有虯結的樹幹,如雲如蓋如亭的枝椏和樹葉,他奔了過去,用手扶著那樹幹,他圍繞著它找尋,樹幹上有層青苔覆蓋,他小心的去剝落那青苔,然後,他找到了!在樹幹的根部,有塊老早老早被刀子削剝的痕跡,那痕跡上,是一片模糊的陰影,彷彿可以看出字跡。他蹲下身子,仔細的去辨認那用藍墨水寫下的字;什麼都看不清了!只是一片模糊的陰影,一些污染的痕跡,沒有字,沒有藍墨水,他瞪視那痕跡,在內心的刻版上,卻清楚的重印出那兩行字: 「女生愛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愛喬書培,羞羞羞!」 就為了這兩行字,當初這兒曾經發生多大的一場「戰爭」,他一個人打三個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昏天黑地,簡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他還記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兒動彈不得,肇禍的人一哄而散。然後,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的,怯怯的,無聲無息的靠近了他,拿著條小手帕,枉然的想弄乾淨他臉上的血痕和污漬。而他,他怎樣呢?他對著她一陣狂吼大叫:「走開!你這個倒楣鬼!碰到你就倒楣!你最好離我遠一點!走開!走開!」 至今記得她當時的神情,小臉蛋漲得通紅,烏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沒,小嘴巴癟呀癟的,終於「哇」的一聲,痛哭著跑走了。這就是當年的自己!有一顆堅硬的、殘忍的心!有一副倔強的、魯莽的個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憐復可歎的自尊!從小,他就是個孤僻的、矛盾的怪物!怎麼值得一個女孩毫無理由的崇拜和關懷?他輕歎了一聲,為了那無知的童年。 然後,靠著樹幹,他在沙地上坐了下來,仰起頭,他望著那樹葉隙縫裏的天空,這正是彩霞滿天的時候,落日灑下了無數的金色光點。低下頭,他看著地上的細沙,那帶著些兒濕潤的、白色的細沙,他不知不覺的拾起一枝枯枝,在沙上無意識的寫著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他寫了無數個「殷采芹」,當面前的沙地寫滿了,他就一個名字蓋在另一個的上面,繼續寫著,直到那脆弱的樹枝折斷了。那輕脆的折裂聲使他微微一震,他終於拋掉了樹枝,慢吞吞的把頭撲在弓起的膝上。 海浪撲擊著岩石,在喧囂著。海風穿過了樹林,在低吟著。他坐在老樹幹的下面,默默的咀嚼著那個名字,回憶著那個名字,思想著那個名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家的女孩!白屋裏的女孩!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他的記憶被帶回到許許多多年以前。那些記憶是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對他紛紛的、洶湧的、前仆後繼的捲了過來。 ▼2 喬書培第一次到這個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歲。 他是跟著父親喬雲峰遷居到這兒來的。當時,這兒的某機關需要一個辦文書工作的人,相當於秘書的職位,說起來不算什麼好工作,待遇低,又遠處荒涼的海濱。但是,喬雲峰卻毅然放棄了臺北的都市生活,帶著他撲奔這遠迢迢的陌生小鎮。喬書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作這樣的決定,只隱約的明白,這件事和母親的棄他們而去有重大的關係。母親,母親在他印象裏已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水霧裏的一顆寒星,朦朧、遙遠、虛幻,而美麗。他總記得母親有對含愁的眸子,總記得她離去之前常常抱著他暗暗飲泣,總記得她和父親間曾有一段長時期的冷戰……然後,她走了,不再回來了。然後,喬雲峰把他帶到了這個遙遠的小海港。 到達這兒的第一天,他們住進了公家配給他們的宿舍,一棟好簡陋好簡陋的小屋,竹床、竹椅、竹書架……四壁蕭然。至今,喬書培記得父親把他拉到面前,嚴肅而鄭重的盯著他,用近乎沉痛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書培。從此,你只有父親,沒有母親,就讓我們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們會過得很清苦,不過,我會教育你成一個獨立自主的男子漢!」 這樣,喬書培開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見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學一年級那天。 那天,因為下午要新生訓練,本來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級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課程。因而,學校命令全體學生都要帶「便當」(飯盒)。那真是漫長的一天,是記憶深刻的一天,是尷尬而難捱的一天!便當是父親給他準備的,喬雲峰父兼母職,原就十分生疏,那便當的飯是從公家大廚房裏盛來的,上面只有一些肉鬆、醬瓜,和幾絲辣椒蘿蔔乾。喬書培不在乎他的飯盒寒酸,他深知父親已經盡了他的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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