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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裡,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

  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頭髮,臉龐,那專注的眼睛,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湧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媽媽!」

  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裡,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的愛護和教育!」

  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摸著江雁容的頭髮,溫柔的說:「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

  「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裡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的說。

  「再見!早些睡吧!」

  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裡低低的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裡,她怔怔的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的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

  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的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台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牆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彷彿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裡,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細雨打著玻璃窗,風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著手,並肩互訴她們的隱秘,和她們對未來的憧憬。她依稀聽到周雅安在彈著吉他唱她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昨日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這一切都已經隔得這麼遙遠。她覺得眼角濕潤,不禁低低的說:「周雅安,我們始終是好朋友,我從沒有恨過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熱情的臉,然後是葉小蓁、何淇、蔡秀華,──一張張的臉從她面前晃過去,她嘆了口氣:「我生的時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十九年,一夢而已!」

  她迷迷離離的看著台燈上的小天使:「再見!謐兒!」

  她低低的說,拿起杯子,把那些藥片悉數吞下。然後,平靜的換上睡衣,扭滅了台燈,在床上躺下。

  「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

  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唱著。「一首好歌!」她想,凝視著窗子。

  「或者,我的『窗外』不在這個世界上,在另外那個世界上,能有我夢想的『窗外』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終於失去了知覺。

  沒有人能解釋生死之謎,這之間原只一線之隔。但是,許多求生的人卻不能生,也有許多求死的人卻未見得能死。匯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掙扎著,搏鬥著,和這一萬個撕裂她的人作戰。終於,她張開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滿屋子的人,強烈的光線使她頭痛欲裂。她繼續掙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的耳邊充滿了亂糟糟的聲音,腦子裡彷彿有人在裡面敲打著鑼鼓,她試著把頭側到一邊,於是,她聽到一連串的呼喚聲:「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張開眼睛,看到幾千幾萬個母親的臉,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這幾千幾萬的臉,終於,這些臉合成了一個,她聽到母親在說:「雁容,你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她醒了,那個飄散的「我」又回來了,是,她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沒死。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滾了下來,她把頭轉向床裡,眼淚很快的濡濕了枕頭。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經沒有危險了!」這是她熟悉的張醫生的聲音。

  「你看不用送醫院嗎?張大夫?」是父親的聲音。

  「不用了,勸勸她,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

  醫生走了,江雁容淚眼模糊的看著母親,淡綠的窗簾、書架、小台燈──這些,她原以為不會再看到的了,但,現在又一一出現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江雁容費力的轉開頭,淚水不可遏止的滾了下來。

  「告訴媽媽,你為什麼?」江太太追問著。

  「落──榜。」她吐出兩個字,聲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驚。

  「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個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緊追著問。

  「哦,媽媽。」江雁容的頭在枕上痛苦的轉側著,她閉上眼睛,逃避母親的逼視。

  「媽媽別問了,讓姐姐休息吧。」在一邊的雁若說,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額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實。雁容,告訴我!」

  「媽媽,不,不!」江雁容哭著說,哀求的望著母親。

  「意如,你讓她睡睡吧,過兩天再問好了!」江仰止插進來說,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張小小的,慘白的臉。

  「不,我一定要現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說吧!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母親?」

  江雁容張大眼睛,母親的臉有一種權威性的壓迫感,母親那對冷靜的眼睛正緊緊的盯著她。她感到無從逃避,閉上眼睛,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渾身都浴在冷汗裡,江太太的聲音又響了:「你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你昏迷的時候叫過一個人的名字,告訴我,你是不是為了他?」

  「哦,媽媽,媽媽!」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釋,但她疲倦極了,頭痛欲裂,她哭著低聲哀求:「媽媽,原諒我,我愛他。」

  「誰?」江太太緊逼著問。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著說,把頭埋在枕頭裡痛哭起來。

  「就是你那個男老師?在省立×中教書的?」江太太問。

  「哦,媽媽,哦,媽媽,哦!」她的聲音從枕頭裡壓抑的飄出來。「我愛他,媽媽,別為難他,媽媽,請你,請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靜的說:「我告訴你,天下最愛你的是父母,有什麼問題你應該和母親坦白說,不應該尋死!我並不是不開明的母親,你有絕對的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們真的彼此相愛,我絕不阻擾你們!你為什麼要瞞著媽媽,把媽媽當外人看待?你有問題為什麼不找媽媽幫忙?世界上最愛你的是誰?最能幫助你的又是誰?假如你不尋死,我還不會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連你為什麼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對不對?」

  「哦,媽媽。」江雁容低聲喊。

  「好了,現在你睡睡吧,相信媽媽,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隨時可以和康南結婚,只要你願意。不過我要先和康南談談。你想吃什麼嗎?」

  「不,媽媽,哦,媽媽,謝謝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緊緊的閉著嘴,看著江雁容在過度的疲倦後,很快的睡著了。她為她把棉被蓋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間。她走到客廳裡,在沙發中沉坐了下來,望著默默發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聲說:「哼,現在的孩子都以為父母是魔鬼,是他們的敵人,有任何事,他們甯可和同學說,絕不會和父母說!」

  「康南是誰?媽媽?」江麟問。

  「我怎麼知道他是誰?」江太太憤憤的說:「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後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們為什麼要生孩子帶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整個衝昏了他的頭,他覺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學問在這兒似乎無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來:「我現在才知道雁容為什麼沒考上大學!」抓起了她的皮包,她衝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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