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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揮揮手說:「再見,老師,趕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裡消失,關上了門,他回過身來,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瑰,這是江雁容準備帶回去給葉小蓁的,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來,在書桌前坐下,案上茶杯裡的玫瑰和梔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他把手中這一枝也插進了茶杯裡。江雁容走了,這小屋又變得這樣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機和煙,燃起了煙,他像欣賞藝術品似的噴著煙圈,大煙圈、小煙圈,和不成形的煙圈。

  寂寞,是的,這麼許多年來,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現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氣息帶來之後,又悄然而退的時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願意江雁容永遠坐在他的對面,用她那對熱情的眸子注視他。江雁容,這小小的孩子,多年輕!多純真!四十歲之後的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應該是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卻被這個純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動了,他無法解釋自己怎會發生如此強烈的感情。

  噴了一口煙,他自言自語的說:「康南,你在做些什麼?她太好了,你不能毀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煙:「你確信能給她幸福嗎?五年後,她才二十三歲,你已將近五十,這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佔有她只能害她,你應該離開她,要不然,你會毀了她!」他沉鬱的望著煙蒂上的火光。「多麼熱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又那麼脆弱,現在可能已經晚了,你不應該讓感情發生的。」

  他站起身來,恨恨的把煙蒂扔掉,大聲說:「可是我愛她!」這聲音嚇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裡坐下,靠進椅子裡,陷入了沉思之中。從襯衫口袋裡,他摸出一張陳舊的照片,那上面是個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頭如雲的長髮。他凝視著這張照片,輕聲說:「這怎麼會發生的呢?若素,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靜靜的望著他,他轉開了頭。

  「你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卻又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可是我卻不能不愛她。」他又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幾乎不瞭解我自己了。」他想,煩躁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雁容,我不能擁有你,我不敢擁有你,我配不上你!你應該有個年輕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潑可愛的兒女,而不該伴著我這樣的老頭子!你不該!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愛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對洗臉架上掛著的一面鏡子,鏡中反映的是一張多皺紋的臉和充滿困擾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過去了,天氣漸漸的熱了起來,臺灣的氣候正和提早來到的春天一樣,夏天也來得特別早,只一眨眼,已經是「應是綠肥紅瘦」的時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見大學入學考試一天比一天近,她對於雁容的考大學毫無信心,恨不得代她念書,代她考試。住在這一條巷子裡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這屆考大學,她真怕雁容落榜,讓別人來笑話她這個處處要強的母親。

  她天天對雁容說:「你絕不能輸給別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從早到晚就守在麻將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兒保送台大。我為你們這幾個孩子放棄了一切,整天守著你們,幫助你們,家務事也不敢叫你們做,就是希望你們不落人後,我真不能說不是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給我爭口氣!」

  江雁容聽了,總是偷偷的歎氣,考不上大學的恐懼壓迫著她,她覺得自己像背負著一個千斤重擔,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在家裡,她總感到憂鬱和沉重,妹妹額上的疤痕壓迫她。

  和弟弟已經幾個月不說話了,弟弟隨時在找她尋事,這也壓迫著她。爸爸自從上次事件之後,對她特別好,常常故意逗她發笑,可是,她卻感到對父親疏遠而陌生。母親的督促更壓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親的聲音立即就飄了過來。

  「雁容,你又發什麼呆?這樣念書怎麼能考上大學?」

  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還沒有考呢,她已經對考大學充滿了恨意。她覺得母親總在窺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書本上亂畫,就走過去,嚴厲的說:「雁容,你最近怎麼回事?總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許對我說謊!」

  「沒有!」江雁容慌張的說,心臟在猛跳著。

  「告訴你,讀書時代絕不許交朋友,你長得不錯,天份也高,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好好的讀完大學,想辦法出國去讀碩士博士,有了名和學問再找對象,結婚對女人是犧牲而不是幸福。你容易動感情,千萬記住我的話。女人,能不結婚最好,像女中校長,就是沒有結婚才會有今日的地位,結了婚就毀了。真要結婚,也要晚一點,仔細選擇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人。」

  「我又沒有要結婚,媽媽說這些做什麼嘛!」江雁容紅著臉說,不安的咬著鉛筆的橡皮頭。一面偷偷的去注視江太太,為什麼她會說這些?難道她已經懷疑到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我最怕你們兩個女兒步上我的後塵,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

  「媽媽不是也很好嗎?」江雁容說:「這個家就是媽媽的成績嘛,爸爸的事業也是媽媽的成績——」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業歸功到我身上來!」江太太憤憤的說:「我不要居這種功!家,我何曾把這個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別人的孩子,我家裡的問題比任何人家裡都多!父親可以打破女兒的頭,姐姐可以和弟弟經年不說話,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別的母親多,我卻比別的母親失敗!家,哼!」

  江太太生氣的說,眼睛瞪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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