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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開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強自己相信。」

  「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沒辦法,」周雅安說,望著腳下的樓梯,皺皺眉頭:「我愛他,我實在沒有辦法。」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說:「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鎖》那本書,你已經被鎖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輩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債!」

  周雅安不說話,她們走到康南的門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門,周雅安拉住她說:「該我問問你了,你這兩天神情恍惚,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都沒有。」江雁容說。

  「那個附中的學生還在巷子裡等你嗎?」

  「還在。」

  「你還沒有理過他?」

  「別胡思亂想了,我下輩子才會理他呢!」江雁容說,伸手敲門。

  門開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點詫異她會拉了一個同伴一起來。江雁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她說:「我來拿日記本。」聲音淡淡的。

  康南回轉身子,有些遲疑,終於從枕頭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記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記本放在枕頭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掃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臉上毫無表情。康南把本子遞給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過去,對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一對十分溫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說了一聲謝,幾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單身宿舍,在校園的小樹林外,周雅安說:「我們到荷花池邊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過去,她們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周雅安從旁邊的一株茶花樹上摘下一個紅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撥弄著。江雁容打開了那本日記,一張折迭成四方形的信箋從裡面落了下來,她立即拾起來。周雅安裝作沒有看見,走到小橋上去俯視底下的水。

  江雁容緊緊的握著那張信箋,覺得心跳得反常,打開信箋,她看了下去:「孩子:——」看了這個稱呼,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好半天,才繼續看下去:

  「孩子:

  你肯把你這些煩惱和悲哀告訴我,可見得你並沒有把老師當做木鐘!你是我教過的孩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幾乎不能相信像你這樣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憐愛,我想,或者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的聰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輕靈秀氣,不同凡響,以後,許多地方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你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為自己編織了許多幻夢,然後又在現實中去渴求幻想裡的東西。於是,你的痛苦就更多於你本來所有的那一份煩惱。

  孩子,這世界並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願我能幫助你,不止於空空泛泛的鼓勵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記,使我好幾次不能卒讀。你必須不對這世界太苛求,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雖然,愛有偏差,但你仍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許多人還會羡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何必去乞求?你是個天份極高的孩子,我預測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煩惱拋開吧!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經有個女兒,生於民國三十年,死於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著你成長和成功!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雜亂無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瞭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都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裡。

  這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但她卻感到一股洶湧的大浪潮,卷過了她,也淹沒了她。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黑眼珠裡卻閃耀著一層夢似的光輝,明亮得奇異,也明亮得美麗。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個煙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縷如霧的青煙,煙霧中,是一張令人迷惑的臉;寬寬的前額,濃而微蹙的眉毛,那對如海般深奧而不可測的眼睛,帶著智慧與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嘴邊,有著倔強自負的堅定。

  她垂下頭,感到一份窒息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燒。她用手指在信箋上輕輕撫摸過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絕不止于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著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于女兒對父親的愛!」

  周雅安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說:「怎麼樣?看完沒有?」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她那燃燒著的眼睛明亮而濕潤。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動,繼續望著周雅安。說:「周雅安,我有一個夢,夢裡有個影子。幾個月來,這個夢模模糊糊,這個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現在這個夢使我精神恍惚,這個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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