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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慪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於爸爸媽媽,我只屬於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鬱的眼睛。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鬱裡,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

  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

  「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

  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裡,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

  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

  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鬱,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睛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老師,」程心雯對康南說:「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衛的本領,只是她不肯講!」

  「別胡扯了!」江雁容說:「在車上講什麼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個歌吧!」這一說,大家都叫了起來,周雅安成為圍攻的核心,周雅安對江雁容皺眉頭,但江雁容還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於是,周雅安說:「好吧,別鬧,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來,卻是救國團團歌:「時代在考驗著我們,我們要創造時代!——」

  馬上,部份同學合唱了起來,接著,全車的同學都加入了合唱。她們才唱了幾句,立刻聽到另一個車子裡也揚起了歌聲,顯然是想壓倒她們,唱得又高又響,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樂課上教的歌:「崢嶸頭角,大好青年,獻身社會做中堅——」

  她們也提高了歌聲,兩輛車子的歌唱都比賽似的越唱越響,唱先一個歌馬上又開始另一個歌,中間還夾著笑聲。唱得路人都駐足注視,詫異著這些學生的天真和稚氣。康南望著這些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離這種大叫大唱的年齡已經太遠了。

  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賞的看著這些大唱的同學,卻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強迫她唱,於是,她也張開嘴唱了。歌聲到後來已經變成大吼大叫,聲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結果,兩車都不約而同停止了比賽,爆發了一陣大笑和亂七八糟的鼓掌聲。坐在前面的司機也不禁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自己也年輕了。

  到達目的地是上午十點鐘,下了車還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烏來瀑布。大家三三兩兩的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壺。也有的同學跑去乘一種有小軌道的車子,並不是想省力,而是覺得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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