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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全班同學又笑了起來。康南也不禁失笑。他報告說:「昨天我們開校務會議,決定從明天起,開始補習《四書》。明天,請大家把四書帶來,我們先講孟子,再講論語,因為孟子比較淺。另外,規定你們要交日記,這一點,我覺得你們已經相當忙了,添上這項負擔有些過份,而且,交來的日記一定是敷衍塞責,馬虎了事。所以,我隨你們的自由,願意交的就交,不願交的也不勉強。現在,還有五分鐘下課,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教室裡的安靜打破了。康南在講臺上踱著步子,等學生提出問題。他無目的的掃視著全室,於是,他接觸到一對柔和而憂鬱的眼光,這是江雁容,可是,當康南去注意她時,這對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學期已經過了大半,對於全班學生的個性脾氣,康南也大致瞭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終是個謎。她那孤獨無助的神情總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動,那對沉靜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憂鬱,那蒼白秀氣的臉——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什麼,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心靈上那層無形的負荷。

  可是,她從來不像別的學生那樣把一些煩惱向導師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間裡來,有時是為了班上的事,有時是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時是陪葉小蓁。每次她來,總不是一個人,來了就很少說話,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來,似乎都帶來了什麼,每次走,又好像帶走了什麼,康南無法解釋這種情緒,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這個瘦小的女孩子特別關懷。「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這樣想,奇異在那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下課號響了,在班長「起立!敬禮!坐下!」的命令之後,五十幾個學生像一群放出籠的小鳥,立即嘰嘰喳喳的叫鬧了起來。教室裡到處都是跑前跑後的學生,葉小蓁在大聲的徵求上一號的同志,因為沒有人去,她強迫江雁容同行。剛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這時跳在椅子上,大叫著:「該誰提便當?」教室裡亂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這些孩子們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樓下走去,後面有學生在喊:「老師!」

  他回過頭去,是班長李燕捧著一大迭周記本,他接過周記本,下了樓,回到單身宿舍裡。這是中午,所有單身教員都在學校包飯。把周記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個臉,他預備到餐廳去吃飯。但,他略一猶豫,就在那迭周記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開來看。周記是學生們必交的一份東西,每週一頁,每頁分四欄,包括「生活檢討」、「學習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記載」,由導師評閱。

  江雁容總習慣性的順著筆寫,完全不管那各欄的標題,康南看見那上面寫的是:

  「十八歲,多好的年齡!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早上,媽媽對我說:『長命百歲!』我微笑,但心裡不希望活一百歲。許多作家、詩人都歌頌十八歲,這是一個做夢的年齡,我也有滿腦子可憐的夢,我說『可憐』,是因為這些夢真簡單,卻永不能實現。例如,我希望能像我家那只小白貓一樣,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後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爾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個作家的都好,拿一本他們的小說,安安靜靜的,從從容容的看,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學的事。但,我真那樣做了,爸爸會說:『這樣躺著成何體統?』媽媽會說:『你準備不上大學是不是?』人活著『責任』實在太多了!我是為我自己而活著嗎?可憐的十八歲!被電壓電阻、牛頓定律所包圍的十八歲!如果生日這天能有所願望,我的願望是:『比現在年輕十八歲!』」

  康南放下這本周記,沉思了一會兒,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於是,他看到下面的記載:

  「生活檢討:上課再睡覺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覺容易得多。學習心得:江雁容說代數像一盤苦瓜,無法下嚥。我說像一盤烤焦的麵包,不吃怕餓,吃吧,又實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報紙,無法記載,對不起。自由記載:葉小蓁又宣佈和我絕交,但我有容人氣度,所以當她忘記了而來請我吃冰棒的時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給自己記一大功。做了半學期風紀股長,我覺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訓導處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廳去吃午飯,心中仍然在想著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學生,一個的憂鬱沉靜和另一個的活潑樂觀成了個對比,但她們兩個卻是好朋友。他突然懷疑現在的教育制度,這些孩子都是可愛的,但是,沉重的功課把她們限制住了。像江雁容,這是他教過的學生裡天份最高的一個,每次作文,信筆寫來,洋洋灑灑,清新可喜。但她卻被數理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像程心雯,那兩筆劃值得讚美,而功課呢,也是一塌糊塗。葉小蓁偏于文科,周雅安偏於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並不多,可是,高中卻實行通才教育,誰知道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還是毀了孩子?

  在教室裡,學生們都三個五個聚在一起吃便當,一面吃,一面談天。程心雯、葉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塊兒,葉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訴苦說:「我那個阿姨是天下最壞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別人家裡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麼樣報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裡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麼?」程心雯插口說。

  「怕鬼。」葉小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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