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窗外 | 上頁 下頁
一六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

  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

  「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辨,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憑,枉費思量!」

  是的,今生休矣,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衝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殉情而死。

  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的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於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裡灌的時候很少,胸腔裡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裡。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兒女,還成什麼男人?」

  他撲倒在枕頭上,想哭。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口裡滾了出來,他拾起來,是一枚小小的鎳幣,江雁容的鎳幣。他像拿到一個燙手的東西,立刻把它拋掉,望著那鎳幣滾到地板上,又滾到書桌底下,然後靜止的躺在那兒。他轉開頭,再度輕聲的低喚:「若素,若素。」

  又有人敲門,討厭。他不想開門,但他聽到一陣急切的叫門聲:「老師!老師!」

  站起身來,他打開門,程心雯、葉小蓁,和三四個其他的同學一擁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說:「老師,你也要給我們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要考台大法學院!」

  康南望著她們,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根本弄不清楚她們來幹什麼。他怔怔的望著她們,蹙著眉頭。程心雯已跑到書桌前面,在椅子裡一坐,說:「老師,你不許偏心,你一定要給我們看。」說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酒味,老師,你又喝酒又抽煙?」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該說什麼。葉小蓁說:「老師,你就給江雁容看手相,也給我們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嗎?」康南說,有點頭昏腦脹:「現在已經快上課了。」

  程心雯撲在桌子上,看著康南剛剛寫的那闋詞,說:「老師,這是誰作的?」

  「這是胡寫的。」康南拿起那張紙,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

  程心雯抬起頭來,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葉小蓁說:「我們走,明天再來吧!」

  像一陣風,她們又一起走了。康南關上門,倒在床上,闔攏了眼睛。「什麼工作能最孤獨安靜,我願做什麼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獨,不能漠視學生的擁戴。我是個俗人。」他微笑,對自己微笑,嘲弄而輕蔑的。

  程心雯和葉小蓁一面上樓,一面談著話,程心雯說:「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賭他哭過,他的眼睛還是紅的。」

  「我才不信呢,」葉小蓁說:「他剛剛還給江雁容看手相,這一會兒就會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興給我們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給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評得那麼多,周記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過,我喜歡江雁容,所以,絕不為這個和江雁容絕交。」

  「你不懂,」程心雯說:「學文學的人都是古裡古怪的,前一分鐘笑,後一分鐘就會哭,他們的感情特別敏銳些。反正,我打賭康南有心事!」

  走進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著什麼。

  程心雯走過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說:「康南喝醉了,在那兒哭呢!」

  「什麼?」江雁容嚇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滿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沒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紅紅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還寫了一首詞,不知道什麼事使他感觸起來了!」程心雯說。

  「詞上寫的是什麼?」江雁容問。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記住了三句。」

  「哪三句?」

  「什麼今生──不對,是今生什麼,又是再世什麼,大概是說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來了,再世無憑,還有一句是什麼──什麼思量,還是思量什麼,反正就是這類的東西。」

  「這就是你記住的三句?」江雁容問,皺著眉頭。

  「哎呀,誰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東西!」程心雯說:「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

  「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陸,共產黨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據說康南為這個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說,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把眼光調回窗外,窗外,遠山上頂著白雲,藍天靜靜的張著,是個美好的午後。但,這世界並不見得十分美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她想:「生命還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陣莫名其妙的震蕩。「今天不大對頭,」她對自己說:「我得到了什麼?還是要發生什麼?為什麼我如此的不平靜?」她轉過頭去看後面的周雅安,後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沒有人能幫助她,就像沒有人能幫助我。」她沉思,眼睛裡閃著一縷奇異的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