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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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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沒說什麼,又去和江雁若說話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間裡,把書包丟在床上,就到廚房裡去準備晚飯。她奇怪,自己十三歲那年,好像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會滾在媽媽懷裡撒嬌。那時候家庭環境比現在壞,他們到台灣的旅費是借債的,那時父親也不像現在有名氣,母親每天還到夜校教書,籌錢還債。她放學後,要帶弟妹,還要做晚飯,她沒有時間撒嬌,也從來不會撒嬌。 「小妹是幸運的,」她想:「她擁有一切;父母的寵愛,老師的喜歡,她還有天賦的好頭腦,聰明、愉快,和美麗!而我呢,我是貧乏的,渺小、孤獨,永遠不為別人所注意。我一無所有。」她對自己微笑,一種迷茫而無奈的笑。 煤球爐裡是冰冷的,煤球早就滅了,她不知道爸爸媽媽中午吃的是什麼。她不會起煤球火,站在那兒呆了兩分鐘,最後嘆了口氣,決心面對現實,找了些木頭,她用切菜刀劈了起來,剛剛劈好,江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說:「放下,我來弄!你給我做功課去,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 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書桌前悶悶的發呆。一股濃煙從廚房裡湧到房間裡來,她把窗子開大了,把書包拿到書桌上。窗外,夕陽已下了山,天邊仍然堆滿了絢爛的晚霞,幾株瘦瘦長長的椰子樹,像黑色剪影般聳立著,背後襯著粉紅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內可愛多了。她把書本從書包裡一本本的抽出來,一張考卷也跟著落了出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張該死的代數考卷。剛才雁若說她的代數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遠考不了!她把考卷對折起來,正預備撕毀,被剛好走進來的江麟看見了,他叫著說:「什麼東西?」 江雁容正想把這張考卷藏起來,江麟已經劈手奪了過去,接著就是一聲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個大鴨蛋!」 這諷刺的嘲笑的聲調刺傷了江雁容的自尊心,這聲怪叫更使她難堪,她想奪回那張考卷,但是江麟把它舉得高高的,一面念著考試題目,矮小的江雁容夠不著他。然後,江麟又神氣活現的說:「哎呀,哎呀,這樣容易的題目都不會,這是最簡單的因式分解嘛,連我都會做!我看你呀,大概連a+b的平方等於多少都不知道!」 江太太的頭從廚房裡伸了出來:「什麼事?誰的考試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說。 「拿給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說,已猜到分數不太妙。 江麟對江雁容做了個怪相,把考卷交給了江太太。江雁容的頭垂了下去,無助的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數,把考卷丟到江雁容的腳前面,冷冷的說:「雁容,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江雁容的頭垂得更低,那張恥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腳下。 忽然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傷心,眼淚迅速的湧進了眼眶裡,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淚一經開了閘,就不可收拾的泛濫了起來,一剎那間,心裡所有的煩惱、悲哀,和苦悶都齊湧心頭,連她自己都無法了解怎麼會傷心到如此地步。事實上,在她拿到這張考卷的時候就想哭,一直憋著氣忍著,後來又添了許多感觸和煩惱,這時被弟弟一鬧,母親一責備,就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成串的湧出來,越湧越多,喉嚨裡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淚水濕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著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裡更加生氣,考不好,又沒有罵她,她倒先哭得像個被虐待的小媳婦。心中儘管生氣,又不忍再罵她,只好氣憤的說:「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麼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厲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這樣,她考壞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點」,就沒有一個人了解她用功也無法考好,那些數字根本就沒辦法裝進腦子裡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數、物理、解析幾何對她就有如天書,老師的講解像喇嘛教徒念經,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雖然這幾個數理老師都是有名的好教員,無奈她的腦子不知怎麼回事,就是與數理無緣。下一次,再下一次,無數的下一次,都不會考好的,她自己明白這一點,因而,她是絕望而無助的。她真希望母親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難,但是,母親只會責備她,弟妹只會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學生,只有她最壞,最不爭氣。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哭得氣塞喉堵。 「你還不去念書,哭又不能解決問題!」江太太強忍著氣說,她自己讀書的時候從沒有像雁容這樣讓人操心,別說零分沒考過,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沒考過。難道雁容的天份差嗎? 她卻可以把看過一遍的小說中精采的對白都背出來,七歲能解釋李白的詩,九歲寫第一篇小說。她絕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對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諒的。退回廚房裡,她一面做飯一面生氣,為什麼孩子都不像母親(除了雁若之外),小麟還是個毛孩子,就把藝術家那種吊兒郎當勁全學會了,這兩個孩子都像父親,不努力,不上進,把「嗜好」放在第一位。這個家多讓人灰心! 江仰止是聽到後面房裡的事情的,對於江雁容,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喜歡。女孩子,你不能對她希望太高,就是讀到碩士博士,將來還不是燒飯抱孩子,把書本丟在一邊。不過,大學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讓別人說「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他聽憑妻子去責備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這時,聽到雁容哭得厲害,他才負著手邁步到雁容的房間裡,雁若和江麟也在房裡,雁若在說:「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傷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條斯理的說:「別哭了,這麼大的女孩子,讓別人聽了笑話,考壞一次也沒什麼關係,好了,去洗洗臉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靜下來,這時,她忽然萌出一線希望,她希望父親了解她,她想和父親談談,抬起頭來,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卻沒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裡,拿著支鉛筆,在一本書後面亂畫的江麟。這時江麟跳起來,把那本書交到父親手裡,得意的說:「爸,像不像?」 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說:「頑皮!」但聲音裡卻充滿了縱容和讚美。 江麟把那本書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說:「你看!」 江雁容一看,這畫的是一張她的速寫,披散的頭髮,縱橫的眼淚,在裙子裡互絞的雙手,畫得真的很像,旁邊還龍飛鳳舞的題著一行字:「姐姐傷心的時候」。 江雁容把書的正面翻過來看,是她的英文課本,就氣呼呼的說:「你在我的英文書上亂畫。」說著,就賭氣的把這張底頁整個撕下來撕掉,江麟惋惜的說:「哎呀,你把一張名畫撕掉了,將來我成名之後,這張畫起碼可以值一萬塊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憐愛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滿頭亂髮,說:「小麟,該理髮了!」 江麟把自己的頭髮亂揉了一陣,說:「爸,你讓我畫張像!」 「不行,我還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說。 「只要一小時!」 「一小時也不行!」 「半小時!」江麟叫著說。 「好吧,到客廳裡來畫,不許超過半小時!」 「OK!」江麟跳躍著去取畫板和畫筆,江仰止緩緩的向客廳走,一面又說:「不可以把爸爸畫成怪樣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術是絕無問題的!」江麟驕傲的嚷著,衝到客廳裡去了。 江雁容目送他們父子二人走開,心底湧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的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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