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有淚(94)_瓊瑤

九四

　　雨鳳這一生，碰到過許多的挫折，面對過許多的悲劇。母親的死，父親的死，失去寄傲山莊——以至於自己那悲劇性的戀愛和掙扎。她一件一件的挨過去了，但是這次，她被打倒了，她挨不過去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一直陷在昏迷中，幾乎什麼感覺都沒有。她唯一的潛意識，就是退縮。她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潔白的，乾淨的，沒有紛爭，沒有醜陋的地方去。對人生，對人性，她似乎失去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和勇氣了。她甚至不想醒過來，就想這樣沉沉睡去。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於醒了，她慢慢的睜開眼睛，茫然的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轉開頭，茫然的看著那陌生的房間，然後，她接觸到雲飛那著急炙熱的凝視。她一個驚跳，從床上直彈起來，驚喊：「啊——」

　　雲飛急忙將她一把抱住。

　　「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是我！是我！」

　　她在他懷中簌簌發抖。他緊緊的，緊緊的摟著她，啞聲說：「雨鳳，不要怕，妳現在已經安全了！」

　　她喘息，發抖，不能言語。雲飛凝視她，解釋著：「我把你們全家，暫時搬到客棧裡來，那個小屋不能再住了！我開了兩個房間，阿超陪雨鵑和小三小四小五，在另外一間，我們已經去學校，把小四接回來了！妳身上好多傷，有的是割到的，有的是被打的！我已經找大夫給妳治療過，幫妳包紮過了，但是，我想，妳還是會很痛——」說到這兒，他的聲音就哽住了，半天，才繼續說：「我比妳更痛——我明知道你們好危險，就是一直沒有採取保護行動，是我的拖拖拉拉害了妳，我真該死！」

　　她仍然發抖，一語不發。他低頭看著她。看到她臉上，青青紫紫的傷痕，心如刀絞。他就低下頭去，熱烈的，心痛的吻著她的眉，她的傷，她的眼，她的唇。

　　她一直到他的唇，輾過她的肩，才驀然驚覺。她掙扎開去，滾倒在床，抓了棉被，把自己緊緊裹住。

　　「怎樣？妳那裡不舒服，妳告訴我！」他著急的喊。

　　她把臉埋進枕頭裡，似乎不願見到他。他去扳轉她的身子，用手捧住她的面頰，痛楚的問：「為什麼不看我？為什麼不說話？妳在跟我生氣？怪我沒有保護妳？怪我有那樣一個魔鬼弟弟？怪我姓展？怪我不能給妳一個好的生存空間？怪我沒有給妳一個家——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坐在這兒，看著遍體鱗傷的妳，我已經把自己恨了千千萬萬遍了！罵了千千萬萬遍了！」

　　她閉住眼睛，不言不語。他感到摧心摧肝的痛，哀求的說：「不要這樣子，不要不理我！妳說說話，好不好？」

　　她的臉色慘白，神志飄忽。

　　他皺緊眉頭，藏不住自己的傷痛，悽楚的看了她好一會兒。

　　「難道——妳認為自己已經不乾淨了？不純潔了？」

　　這句話，終於引起了反應，她一陣顫慄。把臉轉向床裡面。

　　雲飛睜大眼睛，忽然把她的上身，整個拉起來，緊緊的摟在懷中。他激動的，痛苦的，熱烈的，真摰的喊：「雨鳳！今天妳碰到的事，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我知道，它對妳的打擊有多麼嚴重！妳也該知道，它對我的打擊有多麼嚴重！我完全瞭解，這樣的羞辱，是妳不能承受的！我還記得妳那天告訴我，妳嫁給我的時候，一定會給我一個白璧無瑕的身子！那時候，我就深深的明白了，妳看重自己的身體，和看重自己的心是一樣的！雨鳳，這樣的妳，在我心裡，永遠都是白璧無瑕的！別說今天雲翔並沒有得手，就算他得手了，我對妳也只有心痛！妳的純潔，妳的純真，都不會受這件事的影響，妳懂了嗎？懂了嗎？」

　　她被動的靠在他懷裡，依舊不動也不說話。他的心，分崩離析，片片碎裂。他幾乎沒有辦法安慰自己了。他哀求的說：「跟我說話，我求求你！」

　　她瑟縮著，了無生氣。

　　「妳再不跟我說話，我會急死！我已經心痛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憤怒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自責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妳不要再嚇我——」他抱著她，盯著她的眼睛，絞自肺腑的低語：「雨鳳，我愛妳，我好愛好愛妳！讓妳受到這樣的傷害，我比妳更痛苦！如果，妳再不理我，那像是一種無聲的譴責，是對我的懲罰！雨鳳，我和妳一樣脆弱，我受不了——請妳原諒我，原諒我吧！」

　　他緊抱著她，頭垂在她肩上，痛楚得渾身顫抖。這種痛楚，似乎震動了她，她的手動了動，想去撫摸他的頭髮。卻又無力的垂了下來，依然無法開口說話。

　　半晌，他抬起頭來，看到她的眼角，滾下兩行淚。他立刻痛楚的吻著那淚痕：「如果妳不生我的氣了，叫我一聲，讓我知道！」

　　她不吭聲。他搖著她，心在泣血。

　　「妳不要叫我？不要看我？不要說話？好好，我不逼妳了，妳就什麼都不說，我在這兒陪著妳！守著妳！等妳願意說的時候，妳再說！」

　　他把她的身子輕輕放下。她立即把自己蜷縮得像個蝦子一般，把臉埋進枕頭裡。似乎恨不得把自己藏得無影無蹤。

　　他看著她，感到巨大的痛楚，排山倒海般捲來，將他淹沒。

　　在客棧的另一間房間裡，雨鵑坐在梳妝台前，小三拿著藥瓶，在幫她的嘴角上藥。阿超臉色蒼白，神情陰鬱，在室內走來走去，沉思不語。小四怒氣沖沖，跟著阿超走來走去。說：「如果我在家，我會拚命保護姐姐的！那個魔鬼太壞了，他故意等到我去上學，他才出現，家裡一個男人都沒有——他只會欺負女人，他這個王八蛋！」

　　小五坐在床上，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家。

　　「我們是不是又沒有家了？那個『魔鬼』一出現，我們就沒有家了！阿超大哥，我好害怕，他還會不會再來？」

　　阿超一個站定，眼神堅決的看小五：「妳不要怕！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雨鵑驀然抬頭看他。

　　「你要怎麼做？」

　　「妳不用管！那是我們男人的事！」

　　小四義憤填膺的跟著說：「對！那是我們男人的事！阿超，你告訴我！我一定要加入！」

　　雨鵑一急起身，牽動身上傷口，痛得咧嘴吸氣。阿超心中一痛，瞪著她說：「妳為什麼不去床上躺著，身上割破那麼多地方，頭上腫個大包，大夫說妳要躺在床上休息，妳怎麼不聽呢？」

　　雨鵑用手在胸口重重的一敲：「我這裡面燒著一盆火，燒得那麼凶，火苗都快要從我的每個毛孔裡竄出來了，我怎麼躺得住？」

　　阿超拚命點頭，眼裡冒著寒光：「我知道，我知道！妳放心！妳放心！」

　　雨鵑被她的沉默嚇住了，放開她，凝視她。伸手撥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她立即受驚的往床裡一縮，雨鵑大急，去扳她的肩：「雨鳳，妳打我吧！妳罵我吧！都是我不好，老早就該聽妳的話，不要去惹他！都是我想報仇，才引狼入室，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她哭了起來：「我知道妳有多難過，我知道妳覺得多羞辱，妳一向那麼潔身自愛，連別人拉拉妳的手，妳都會難過好半天——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三和小五都爬上了床，小五伸手去抱雨鳳，啜泣的喊：「大姐！妳好痛，是不是？我幫妳『呼呼』！」就對著雨鳳頭上，手臂上的傷吹氣，一邊吹，一邊眼淚滴滴答答，掉在傷口上。

　　小三也抱住雨鳳：「大姐，妳不要難過了，妳拚了命，保護了我們大家，妳看，我們都還好，只有妳和二姐，受傷最多，妳好偉大！妳不是常常說，只要我們五個，都在一起，就什麼都好了！現在，我們五個，都在一起呀！」說著說著，也哭了。

　　小四眼眶紅紅的，伸手去摸雨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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