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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五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沉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鬱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檯,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髮式?」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麼?那個她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

  「哦,你說什麼?」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的擁著我,說: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想。」

  「你騙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麼,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那麼早結束和遲結束都是一樣──」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湧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

  「那麼,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麼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

  「聽那潮聲!」

  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或他的體內,掙扎、喘息、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撫摸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渴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為什麼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裡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

  「你發什麼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麼,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於知道外界的情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

  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麼,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彷彿」很開心。

  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

  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

  遠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

  午夜喧囂的海潮,湧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動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於是,在澎湃的潮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風,窗櫺在狂風中掙扎,海潮怒捲狂吼著拍擊岩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週暗沉沉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櫺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的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

  「靖,你在那裡?」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透著燈光,那麼,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不願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內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裡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麼,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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