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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起站與終站

  天下著雨。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錶,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縷上昇的煙霧裊裊娜娜的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襬掀了起來,露出裡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寬前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

  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麼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的望著前方。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麼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麼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麼?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麼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裡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的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

  車子一站一站的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的讓她先下車,望著她從容不迫的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衝動,但,終於,他沒有打。

  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濛的雨霧裡,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霧一般的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衝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儘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裡,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麼估價呢?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麼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鬆的到臨了,一剎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對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的輕聲說了句:「哦,不謝。」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臺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的唱著歌。

  第二天,當他看到她施施然而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也點點頭,他們並立著等車。他迫切的想找出幾句話來和她談談。但腦子裡是一片混亂。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於是,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她又習慣性的注視著車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麼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車,他們才交換了一瞥和點一下頭,她又隱進大樓裡面去了。

  第三天,他終於說話了,他們彷彿談了些關於天氣、雨、和太陽的話。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們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談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麼都沒說,嘴角有個難解的、飄忽的微笑。

  第六天,她說了一些話,談起她讀大學的故事,他發現他們都學了相同的東西,西洋文學。

  第七天,他們討論起「咆哮山莊」和「傲慢與偏見」兩書,意見不同,但沒有爭執。他覺得她在避免深談,他為她迷茫的眼睛和飄忽的微笑發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們越來越熟悉了,事實上,羅亞緯對江怡的一切都不明瞭,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談吐。他們的談話範圍由小而大。但,她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她喜歡聽更勝過說。羅亞緯開始嫌車子來得太早,又嫌車行的速度太快,他試著約她出遊,但她拒絕了,她小小的臉看來嚴肅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嘗試。

  那天,他們談起了家。羅亞緯試探的問: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嗎?」

  「是的!」她說。

  「你──」他思慮著如何措辭,最後卻單刀直入的問:「沒有結婚?」

  那個飄忽的微笑又飛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朧而深邃。「是的,還沒有。」她說。

  他心中那個小聲音又開始在唱歌,他必須十分困難的抑制住眉毛不飛舞起來。「我能去拜訪你嗎?」

  「最好你不要來。」她簡單的說。

  「不歡迎?」他問,感到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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