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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落魄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那些青草,迎著風搖頭晃腦,伸懶腰,一點兒冬的氣息都沒有感覺出來,仍然自顧自欣然的茁長著。

  李夢真醒了,枕著頭的手臂有些酸麻,他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一片開曠的綠,綠的草,綠的田野,和綠的樹。一瞬間,他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但,馬上他就想起來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來,身子底下的草都壓得癟癟的。

  「唔,郊外,真好。」他喃喃的自語,環顧著四週,又抬頭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樹,樹葉稀稀疏疏的散佈著,太陽從樹葉的縫隙裡鑽進來。

  「冬天,原野還是綠色的,這是亞熱帶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樹上,手環抱在胸前。注視著田裡種的捲心菜,捲心菜一棵棵鋪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蓮,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西裝被太陽曬得乾乾燥燥的,像一張被火烘焦了的紙,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來,他拍拍身上的土,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事實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許多拍不掉的東西;油漬、汗漬,和說不出名堂的痕跡。

  「天藍得真可愛,」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鄉的春天。」

  這是好兆頭,他但願就這樣在陽光下站一輩子。陽光,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想想看,有多久沒有見陽光了?一年零西個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但,對他而言,與一百零四個世紀也沒多大分別。在那污穢的、潮濕的、充滿惡臭的房間裡,和那一大群流氓關在一起,每天必須強迫的聽阿土用那破鑼嗓子嘶啞的唱:

  「哇愛哇的妹妹呀,妹妹不愛哇!」

  必須習慣那一連串驚人的下流咒罵聲,必須隨時看獄卒的臉色,必要時還必須捲捲袖子,露出兩條瘦津津的胳膊,向一兩個咆哮的,像野獸般的「難友」揮兩下。至今,他還能感到肩窩上骨折般的疼痛,這是那個外號叫「虎仔」的小夥子的成績,就那麼輕輕的一下,他就必須在發霉的地上躺它兩天兩夜。反正,這些都過去了,臺北的冬天是雨季,但他出獄卻碰到這麼好的一個大晴天,這不是好的預兆嗎?但願霉運從此而逝,但願前面迎接他的都是陽光。不是嗎?命運對人有厚有薄,而惡運卻總跟著他!

  想想入獄那天吧,在那個小飯店喝得酩酊大醉的出來,歪歪倒倒的邁著步子,剛剛走進那條黑得沒一點燈光的小巷子,一個穿汗衫的人對他撞了過來:

  「取貨嗎?」那個人大概問了這麼一句,他聽都還沒聽清楚,一個小紙包就塞進了他的口袋裡。

  他正站著發愣,還沒想清是怎麼回事,兩個警員從巷子兩頭跑了過來,兩管槍指著他,一副沉甸甸的手銬在他眼前亂晃。錯就錯在那兩瓶高粱酒上,他不該對著那個警員的鼻子揮拳頭,可是,他揮了,而且揮了起碼十下二十下。然後,他被捕了,罪名是「酗酒、販毒、拒捕」。

  該感謝刑警人員的明察,更該感謝那個穿汗衫的小傢伙還有幾分江湖義氣,在刑警總隊為李夢真立雪冤枉,總算販毒的罪名取消了。可是,那個倒霉的警員挨了李夢真幾下拳頭,竟會不可思議的折斷了鼻骨,他也加上了「毆打警員」的罪名。判決結果,是一年零四個月的徒刑。

  一年零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反正是過去了。跨出了那黑暗潮濕的小房間,立即有這麼好的陽光迎接他,他覺得這一年多的悶氣似乎也掃光了。在獄中,他曾發過一萬兩千次誓,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的去喝它兩杯。可是,這陽光太吸引他,他竟忘了喝酒,反而順著腳步走到郊外來了。他又滿足的深呼吸一下,四面張望了一番,伸伸懶腰,高聲的念: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念完,才覺得這首詩與他的情況完全不符,落魄是夠落魄了,卻連「載酒行」都沒有力量,更談不上纖細的楚腰和青樓的薄倖名了!十五年前,他認為自己是個天才,十年前,他認為自己是個貧困而有大志的藝術家,五年前,他認為自己是個落魄者,現在他認為自己只是個倒楣蛋。

  一陣風吹了過來,樹葉飄落不少。他抬頭看看,前面菜園後面,有一道紅磚牆,從磚牆上看過去,可以隱隱約約望到裡面漂亮而整齊的紅瓦屋頂,顯然是棟精緻的小洋房。

  「假如我去敲門要口水喝,不知主人會不會慷慨施捨?」他想,用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確實很渴了。但,用手摸摸長久未剃的鬍子之後,他打消了敲門的意思。「他們會把我當成瘋人院裡逃出來的瘋子!」

  重新坐下去,靠在樹幹上,他閉上了眼睛,一片落葉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沒有動。樹蔭、落葉、田野,這景致模糊的帶來了一個回憶,太久以前了。和這回憶一起存在的,還有個少女的影子,和那少女柔美的歌聲:

  「美麗的風鈴草,碧藍花朵美人嬌,可愛的風鈴草,臨風艷舞清香裊,好像在向我調笑,有個人兒真正好!海水深,磐石牢,我們的愛情永不凋。」

  嗯,歌聲,少女,他還記得那少女曾在他耳邊訴說她的夢,曾經把眼淚染在他的襯衫上,曾經以崇拜而驕傲的眼光望著他,曾經稱他作天才,稱他作大藝術家。

  「還好,她現在不在我面前!」他想著,對自己苦澀的微笑。

  一陣狗吠聲打斷了他的思想,睜開眼睛,他看到一隻雪白的小哈巴狗,正在他身前跑來跑去的狂吠,長毛的小尾巴拚命擺動,黑眼珠輕蔑而憤怒的望著他。脖子底下繫著個小鈴鐺,和吠聲同時響著清脆的叮噹聲。

  「哈囉!」他對那小狗招呼著,試著能使它友善一些。但那狗以一副不妥協的神態望著他,繼續叫個不停。

  「莉莉!回來,莉莉!」一陣清脆的童音傳了過來,李夢真抬起頭,看到紅磚牆門口,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一面叫喚著,一面從田埂上跑了過來。

  「莉莉!你又亂跑了!莉莉,回來!」

  那隻叫莉莉的小狗,充分表現了狗的天性,猛回頭望望它的小主人,雀躍的向小主人那邊跑了兩三步,然後馬上又回過身子來攻擊前面的生人,攻擊得比以前更激烈。

  「莉莉,不要叫!不要叫!」

  那小女孩跑到李夢真面前了,穿著一件大紅的毛衣,和一條大紅的絨裙子。頭髮紮著兩個短短的小辮,有一對瑩澈清明的大眼睛,和一張小巧的嘴。李夢真愣了一下,好美麗的一個女孩子!美得使人不能不注意,不能不憐愛,那對大眼睛多柔和,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

  小狗不再叫了,跑到它的小主人腳下去兜圈子,小女孩站在那兒,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打量他,從他的頭到他的腳。

  「喂,你是誰?」她坦率的問,好奇的望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

  「你是誰?」李夢真微笑的反問。

  「我是小珍珍。」她說,仍然好奇的注視他。

  「唔,小珍珍。」他無意識的重複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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