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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之後?」他迴避的把眼睛調向窗子:「之後有許多工作要做,顧不得寂寞!」

  「那麼,你為什麼煩躁不安?」

  「我煩躁不安?」

  「你看來確實如此!」

  「大概是你看錯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經質的用手指敲著窗櫺,凝視著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調開了話題:「夜色很美,是嗎?」

  我追過去,和他並倚在窗子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微顫著,輕聲說:「三十幾歲的男人並不適合過獨身生活。」我的臉在發燒,我為自己的大膽而吃驚。

  他似乎震動了一下,很快的,他說:

  「是嗎?但我早就下決心要過獨身生活。」

  「在這一刻也這樣決心嗎?」我問,臉燒得更厲害,心在狂跳著。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空氣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後,他說:「我不認為有另外一種生活更適合我。」他的聲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難堪使我無言以對,我必須用我的全力去壓制我衝動的情感。眼淚昇進了我的眼眶,迷濛了我的視線,我靠在窗子上,前額抵著窗檻,斟滿的酒杯裡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對窗外傾倒,酒,斟得太滿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滿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卻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淚痕,平靜的回過頭來。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後,他勉強的笑了笑。

  「不早了,」他說:「我要回去了!」

  我的話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為我會是枝纏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纏住了他?我送他到門口,也勉強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麼,再見了。」我爽朗的說。暗示我並不會對他牽纏不清。

  他凝視我,眼睛迷濛淒惻,微張著嘴,他說:「小秋──」

  我等待著。但是,他閉了一下眼睛,轉過了身子說:

  「再見吧!」

  我倚在門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裡,轉回頭,我關上房門,讓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流般洶湧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從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裡來了。我幾句試探的話破壞了我們的交往。小屋裡失去了他,立即變成了一片荒涼的沙漠,充滿的只有寂寞、無聊,和往日歡笑的痕跡,再有,就是冰凍的空間和時間。

  辦公廳裡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和他相對,我不敢接觸他的眼睛,怕在接觸之中,會洩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隱情。他也陷在顯著的不安裡。我敏感的覺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蹤我,而我卻在他的眼光下瑟縮。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強顏歡笑,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悲哀。

  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蒼白的面頰和失神的眼睛說明瞭我曾度過多少無眠的夜。「失戀」明白寫在我的臉上,不容我掩飾,也不容我迴避。我的工作能力減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寫的信錯誤百出,終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

  終於,有一天,他拿著我的一張信稿,十分溫和的說:

  「我怕這封信有點錯誤,你最好查一查他的來信是寫什麼,再擬一個回信稿。」

  我望著他,顫抖的接過了那張信紙,一陣突然襲擊我的頭暈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頭暈目眩。我掙扎的,困難的說:「對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聲音,眼淚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說:「我不做了,我辭職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聲音蕩在我的耳邊:

  「小秋!小秋!」

  我仰頭望著他,他的眼眶發紅,眉頭微蹙,他的手摸著我的面頰,然後,他擁住了我,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睛,讓淚水沿著面頰滾下去。

  他放開我,我問:「你為什麼要躲避我?」

  他轉開頭,迴避的說:

  「晚上再談,好嗎?」

  晚上,我又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約了,而且,是永遠的失約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於清早乘班機飛美國,把我這邊的業務全部移交給他的合夥人。他並沒有忘記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優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時,他留了一封信給我,裡面大略寫著:

  「我早已被剝奪了戀愛的權利,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帶著與生俱來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該是獨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戀,我竟無法從這感情的網裡脫出來,我就只有遠走高飛了。小秋,我不能繼續害你,請原諒我!但是,相信我,我愛你!為我,請快樂起來,振作起來,有一天,當我們再見的時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從沉思和回憶中醒來,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視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來的話。我不認為他離開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將等待著,等他回來的那一天,當他發現我仍然是一顆孤獨的星,他會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錯誤,那時候,他該會有勇氣愛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這時,我彷彿看到我自己,一顆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懸掛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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