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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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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星 晚上,從珍的婚禮宴會上退了席,踏著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兩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蹣跚。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開小屋的門,迎接著我的,是涼涼的空氣和冷冷的夜色。開亮了小檯燈,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綠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襲了上來。望著窗外的月色,嗅著園裡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朧。於是,席間芸和綺的話又蕩漾在我的耳邊:「好了,我們這四顆星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四顆星,這是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對我、芸、綺和珍四個人的稱號。這稱號的由來,大概因為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又都同樣對男孩子冷淡疏遠,他們認為我們是有星星的光芒,並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顆星在當時也是頗被人注意的。 但是,畢業之後,綺首先和她兒時的遊伴──她的表哥結了婚。接著,芸下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商業巨子。今晚,珍又和大學裡追求她歷四年之久的同學小楊結了婚。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了!依然是一顆星,一顆寒夜的孤星,孤獨的、寂寞的掛在那漠漠無邊的黑夜裡。 「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銜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 「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麼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 「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麼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 「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綺說。 「小秋──」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於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 離開窗子,我到櫥裡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兩塊冰塊,又回到窗前來。斜倚窗子,握著酒杯,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是不是想學李白,要舉杯邀明月?」 那是鍵。是的,鍵,這個男人!誰能知道,我也嘗試希望結婚,但是,鍵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邊。 那是三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 跨出大學之門,一半興奮,一半迷茫。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而急於想學以致用,謀求發展。迷茫的是人海遼闊,四顧茫茫,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在四處謀事全碰了釘子之後,我洩了氣。開始明白,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於零,人浮於事,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裡去謀發展。一天,當我發現一個徵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應徵。於是,我遇到了鍵。他在一百多個應徵者裡選聘了我。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個子魁梧,長得並不英俊,額角太寬,鼻子太大,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帶著點哲人的氣息。我想,他只有這麼一點點地方吸引我,可是,若干時間之後,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捲住了我,淹沒了我。 一開始,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閒話。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好像沒有看到他笑過。然後,那有紀念性的一天來臨了。那天,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弄錯了一個數目字,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是他簽的字,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把一筆萬元的交易弄成了十萬元。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裡。好不容易,又發電報,又是長途電話,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到下午,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廳,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板著臉孔說: 「吳小姐,你是怎麼弄的?」 這一整天,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臺,我漲紅了臉,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又憤怒的說:「我們公司裡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我請你來,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我怎能信託你?」 我的臉更紅了,難堪得想哭。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專心,弄出這樣的大錯來,使我都丟盡了臉!像你這種女孩子,就只配找個金龜婿,做什麼事呢?」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強壓制著怒火,聽他發洩完畢。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擬了一份辭呈。 辭呈寫好了,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把它們分類放好,各個標上短籤,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下班鈴一響,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衝進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整理東西,看到了我,顯得有些詫異。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看來平靜溫和。 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而覺得滿懷輕快。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這是最後的幾封信,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最後,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 說完,我轉身就向門口走,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吳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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