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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你知道嗎?」他也由衷的說:「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他們又相對注視,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臉上,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愛。終於,韓青沉痛的把手壓在她手上,握緊她,痛楚的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鴕鴕,我們是怎麼了?我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我們還相愛,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我想,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才知道是否能共用未來。」

  「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

  「那四年,我們並沒有面臨『考驗』,我們只是忙著去『戀愛』!如今,除了戀愛之外,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這才是最重要的!韓青,我在信裡寫過,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這考驗也是痛苦的,熬過了,我們在人生的境界裡,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過,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而我——」

  「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淚點頭。

  「好!」他堅決的說:「給我時間!讓我長大!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然後,他又瞅了她好一會兒,就猝然轉開身子,大聲說:「在我『纏』住你以前,快走吧!」她揮去淚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欲去。

  「鴕鴕!」他背對著她說:「我愛你!永遠愛你!」

  她收住腳步,怔了怔。然後,她飛奔回來,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把濕漉漉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謝謝你能瞭解我,謝謝你能體貼我,謝謝你能為我去單獨奮鬥,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愛我,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謝謝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去看她,不讓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淚水,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裡沖去。他覺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她那一連串的「謝謝你」讓他每根神經都絞痛了,他真想對她大喊:「不要謝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這樣說,她會輕視他!她會認為他膚淺,幼稚、不成熟。而現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輕視。他的腰杆筆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兒!他像個石像般動也不動。然後,她又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耳朵癢的時候,不妨打個電話給我!」然後,她說了最後一句:「再見了!韓青!」

  「再見了,鴕鴕!」他也啞聲回答,依舊沒有回頭。

  她放開他,轉身飛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兒。聽著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類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恐怕他寧可被她輕視,寧可「纏」住她,也不會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預測未來,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

  §第二十一章

  兩天后,韓青回到了屏東,開始就任於某產物有限公司。受訓一個月後,立即被編為正式職員,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工作狀態中。從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下班後再加班,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回到家裡,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韓青的父母,用慈愛的胸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兩老從不問什麼,只在韓青晚歸時為他煮一碗面,早起時為他煮兩個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體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永遠看不透他的哀愁,更無法進入他那孤寂的內心,去瞭解他那內心中強烈的思念、渴望、痛楚,與掙扎。

  但是,他們用單純的寵愛,來默默的包容他,沒有懷疑,沒有要求,只有付與。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成熟」,快些「長大」!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根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臺灣,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根線會忽然抽緊,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臺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為耳朵癢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歎息。聽到這歎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經夠得上成熟,已經讓她在「愛」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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