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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二十章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臺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託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體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

  「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叫:「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到處亂撞,為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性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成熟」。他開始沉痛的正視她,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為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她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愛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棱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她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性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

  「為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愛,為什麼不會?」

  「相愛是不夠的!」她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為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愛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準,——否則,愛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為飛灰!韓青,你看過愛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成仇而離婚的例子嗎?——」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絲毫共同點?」

  「以前,我認為我們有。那時,我是一個單純調皮的大學女生,你是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男生!那時,我們的確是在同一個水準上。我們的愛好興趣都很接近,彈吉他,唱民歌,批評教授,埋怨社會,什麼事都不懂,卻目空一切!真的,韓青,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會相愛。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同了。」

  「怎麼不同了?」他追問:「除了一件,你變得現實了!你開始追求物質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淚水沖進了眼眶。

  他立刻後悔了。「原諒我!」他說,握緊她。「你使我心亂如麻,你使我口不擇言,我並不是要諷刺你,我只想找出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

  「你說對了!」她含淚點頭。「我變得現實了!我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絕對趕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錢去買一束玫瑰花!我知道當兩個人望著月亮互訴愛情的時候必須先吃飽肚子!我知道你要一個如詩如夢,飄逸美麗的妻子,絕不要一個蓬頭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

  「停!」他說:「我們的問題歸納到了最後一個字:錢!」

  她深深搖頭,深深深深的搖頭,她注視他的眼光,如同注視一個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並不是那一個字。韓青,或者說,不止那一個字。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時間學英文,學法文,我一直想去歐洲,一直想寫點什麼。你認為,我這種人——我並不是說我很高貴,我只是強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能不能到屏東一個小鄉鎮上,去當個心滿意足的雜貨店老闆娘呢!去當你父母的乖兒媳婦呢!」

  韓青面色轉白了。「我從不以我的家庭為恥辱!」他正色說。

  鴕鴕的臉色也轉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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