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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沒有。」袁達搖搖頭。「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念大學時,你可以向家裡要錢,你可以做臨時工賺生活費。婚姻,是組合一個家庭,你並不是只要兩情相悅,你要負擔很多東西,生活,子女,安定——和一切你想像以外的問題。我看,你慢慢想吧,你的未來,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我只怕嘉珮,等不及你去舖這條路!」

  他回頭去看鴕鴕,鴕鴕默默無語。鴕鴕啊,你怎麼不說話呢?你怎麼不說話呢?難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舖這條路嗎?然後,他又更體會出鴕鴕那「時機未到」的意義了。

  袁太太是個自己沒有太多主張,一切都以丈夫的意志為意志,丈夫的世界為世界的女人。對於袁達,她幾乎從結婚開始就深深崇拜著。因而,對管教子女方面,她一向也沒有什麼主見。她心地善良,思想單純,是非觀念完全是舊式的。對於「人」的判斷,她只憑「直覺」,而把人定在僅有的兩種格式裡,「好人」和「壞人」。韓青忽然間從地底冒出來,嚴重的影響到她母性的威嚴,又讓她在丈夫面前受了委屈,她就怎樣也無法把韓青列入「乘龍快婿」的名單裡去了。何況,韓青的出現,還嚴重的影響到另一個追求者——柯,柯或者也不夠「好」,但是,畢竟是光明磊落的追求者,不像韓青這樣莫名其妙的從天而降,於是,她對韓青說的話就不像袁達那樣婉轉了,她會直截了當的問一句:「你養得起嘉珮嗎?」

  或者是:「我們嘉珮還小,暑假才大學畢業,男朋友也不止你一個,你最好不要纏著她,妨礙她的發展!」

  韓青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三天裡談不出什麼結果,韓青放棄了袁氏夫婦的同意與否,全心放到鴕鴕身上去。鴕鴕又保證了,又自責了,又愧疚了,又發誓了——他們又在無盡的吻與淚中再度重複彼此的誓言,再度許下未來的心願,鴕鴕甚至說:「我只等著,等著去做韓家的兒媳婦!」

  於是,韓青回到營區繼續服役。可是,他心中總有種強烈的不安,雖然鴕鴕流著淚向他保證又保證,他卻覺得鴕鴕有些變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學會了化妝,而一點點的妝扮竟使她更加迷人。她的衣飾都相當考究,真絲的襯衫,白紡的窄裙,行動間,顯得那樣款款生姿,那樣楚楚動人。脖子上,她總戴著條細細的K金鏈子,上面垂著顆小小的鑽石。他甚至不敢問她鑽石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握她的手,找不到他送的金戒指,她笑著說:「我藏起來了,那是我生命裡最名貴的東西,我不能讓它掉了。」很有道理。他還記得送金戒指那天,十二朵玫瑰花,她站在門外等他起床!足足等了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鐘。也是那天,他把她從個女孩變成女人。

  不能回憶,回憶有太多太多。

  他繼續服役,鴕鴕的信繼續雪片般飛來:

  ——沒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愛的遊戲」?我將如一隻倦鳥,找不到棲息的窩巢。

  ——沒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發現自己潛在的能力?

  是你激發並發掘了這塊原本是廢墟的寶藏。

  ——沒有遇到你,我如何曉得我原來也會如此的瘋狂的戀愛?你是那火種,點燃了我心頭的火花。

  戀愛的句子總是甜蜜的,情書中的文字總是動人的。但是,韓青仍然不安,強烈的不安著。他知道,那個「柯」還留在台灣,還繼續著他各種的追求,鴕鴕來信中雖只字不提,方克梅的來信中卻隱隱約約的暗示著。方克梅,這個在最初介紹他們認識,和他們共有過許多歡笑、玩樂,也共同承擔過悲哀;失去的小梅梅,死去的小偉,瘋了的丁香——然後,又在他和鴕鴕的生命裡扮演橋樑,他從營區寄去的每封信,都由方克梅轉交。可是,方克梅自己,卻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場戲,另一場令人扼腕,令人嘆息,令人驚異而不解的戲。她和徐業平分手了。經過四年的戀愛,她最後卻閃電般和一位世家子弟訂了婚,預計七月就要做新娘了。對這件變化,她只給韓青寫了幾句解釋:

  如果徐業平能有你對嘉珮的十分之一好,我不會變,如果他也能正對我的父母,我也不會變。但是,四年考驗下來,我們仍然在兩個世界裡——徐業平在東部某基地服役,寫來的信,卻十分瀟灑:我早跟你說過,我和小方不會有結果。

  這樣正好,像我們以前唱的歌,「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歸路。」我不傷心,自從小偉死後,我早知萬事萬物,皆有定數,別笑我成了宿命論者。我一點也不怪怨小方,對她,我只有無數的祝福,畢竟,我們曾如此相愛過。這就是方克梅和徐業平的結果。韓青還記得,在服兵役前,有天,他住在徐業平家裡。那晚,兩人都喝了點酒,兩人都帶著醉意,兩人都有心事和牽掛,兩人都無法睡覺,他們曾聊天聊到凌晨。

  「業平,」韓青曾說:「我們將來買棟二層樓的房子,你和小方住樓上,我和鴕鴕住樓下。一、三、五你們下樓吃飯,二、四、六我們上樓吃飯。你覺得如何?」

  「不錯啊!」徐業平接口:「我們四個還可以擺一桌呢!」

  結果,方克梅和徐業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也是那晚,韓青還說過:「我現在什麼都不擔心,就是擔心鴕鴕!」

  「不要擔心她!擔心你自己!」徐業平說。「你比她脆弱多了!」是嗎?韓青不敢苟同。注視著徐業平,想著鴕鴕和小方,兩種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愛之處,他不禁深深嘆息了:「業平,我們兩個都一無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鴕鴕為什麼會愛上我們?她們都那麼優秀,那麼出色!我們——唉!真該知足了!不是嗎?」

  徐業平沉默了,難道那時,他已預感到自己會和小方分手嗎?難道他已看到日後的結局嗎?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煙,於是,韓青也沉默了。兩個好友,相對著抽煙,直到凌晨四時,徐業平才嘆口氣說:「睡吧!」第二天早上起來,兩人都一臉失眠的痕跡,徐業平問韓青睡得好不好,韓青說:「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反面躺,都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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