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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鴕鴕不安的在手術室門口張望,然後就若有所思的沉坐在一張沙發中,順手拿起一本雜誌來看,那雜誌的名字叫:嬰兒與母親。真的,一切好簡單,二十分鐘後,手術已經完畢。而一小時後,他們四個就走出醫院,置身在黃昏的臺北街頭了。徐業平用手攙著方克梅,從沒有那麼體貼和小心翼翼過,他關懷的問:「覺得怎麼樣?」

  「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問我的感覺,有句成語描寫得最恰當:如釋重負。而且,我告訴你們,我發現我餓了,我想大吃一頓!」

  「這樣吧,」韓青說:「我請你們吃牛排!剛好家裡有寄錢來!讓我們去慶祝一下——呃,」他覺得自己的用辭不太妥當,就頓住了。「本來就該慶祝!」方克梅接口:「我們解決了一件難題,總算也過了一關!走吧,韓青,我們大家去大吃它一頓,叫兩瓶啤酒,讓你們兩個男生喝喝酒,徐業平也夠苦了,這些天來一直愁眉苦臉的!現在都沒事了!大家去慶祝吧!」

  於是,他們去了一向常去的金國西餐廳,叫了牛排,叫了啤酒,叫了沙拉,好像真的在慶祝一件該慶祝的事。兩個男生喝了酒,兩個女生也開懷大吃。徐業平灌完了一瓶啤酒,開始有了幾分酒意,他忽然拉著方克梅的手,很鄭重的說:「小方,將來我一定娶你!」

  方克梅紅著眼圈點點頭。

  「小方,」徐業平再說:「將來我們結婚後,一定還會有孩子。我剛剛在想,等我們未來的孩子出世以後,我們應該坦白的告訴那個孩子,他曾經有個哥哥,因為我們還養不起,而沒有讓他來到人間。」

  「嗯,」方克梅一個勁兒的點頭。「好,我們一定要告訴他。不過你怎麼知道失去的是哥哥呢?我想,是個姐姐。」

  「不,」徐業平正色說:「是個男孩。」

  「不!」方克梅也正色說:「一定是個女孩!」

  「男孩!」徐業平說。「女孩!」方克梅說。「這樣吧!」徐業平拿出一個銅板。「我們用丟銅板來決定,如果是正面,就是男孩,如果是反面,就是女孩!誰也不要再爭了!」

  「好!」方克梅說。他們兩個真的擲起銅板來,銅板落下,是反面,方克梅贏了。她得意的點頭,認真的說:

  「瞧!我就知道是女孩,我最喜歡女孩子!」

  「好,」徐業平說:「我承認那是個女孩子。現在,我們該給那個女孩取個名字,將來才好告訴我們未來的兒子,他的姐姐叫什麼名字。」

  「嗯,」方克梅想了想。「叫萍萍吧,因為你的名字最後是個平字,萍萍,浮萍的萍,表示她的生命有如浮萍,飄都沒飄多久,連根都沒有。」

  「那何不叫梅梅,」徐業平說:「因為你名字最後一個字是梅,梅梅,沒沒,沒有的沒,所以最後就沒有了。」

  「不不,叫萍萍。」

  「不不,叫梅梅。」

  「萍萍!」

  「梅梅!」看樣子,兩個人又要擲銅板了。剛剛那個銅板已經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韓青一語不發,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給他們。徐業平拿起銅板往上拋,落下來,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沒沒」。鴕鴕忽然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往大門外面沖去。韓青也站起身來就追,在門外,他追到鴕鴕,她正面對著牆壁擦眼淚。韓青走過去,溫柔的擁住她的肩:

  「不要這樣子,」他說:「你會讓他們兩個更難過。我們一定要進去,吃完這餐飯!」

  「我知道,我知道。」鴕鴕一迭連聲的說:「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曉得我是好愛哭的!我不能在他們面前耍是不是?」

  韓青拿出手帕給她擦眼淚。

  她擦乾了淚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廳裡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的問了一句:

  「韓青,你對生命都有解釋,你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義,那麼,告訴我,那個小梅梅是怎麼回事?」

  韓青無言以答。他心裡有幾句說不出口的話;我們以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們什麼都不懂。我們以為可以做大人的事了,但是我們仍然在扮家家酒,我們以為我們可以「雙肩挑日月,一手攬乾坤」,實際我們又脆弱又無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們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麼。在這一剎那,韓青的自負和狂傲,像往低處飛的麻雀,就這樣緩緩的落於山谷。謙虛的情懷,由衷而生。

  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出來,生命的奧秘,畢竟不能因為他個人的「悲」與「喜」來作定論,因為,那根本就沒有定論,來的不一定該來,走的也不一定該走。「鴕鴕,」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活著,我們看著,我們體會著,我們經歷著——然後,有一天,你會寫出那個——木棉花的故事。那時的你和我,一定會比現在的你我對生命瞭解得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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