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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韓青,」徐業平臉色放正經了,關懷的,友情的、嚴肅的注視著他,不開玩笑了,他的語氣誠懇而鄭重。「我們才念大學三年級,畢業後還要服兩年兵役,然後才能談得上事業、前途,和成家立業。來日方長,可能太長了!我和小方這麼好,我都不敢去想未來。總覺得未來好渺茫,好不可信賴,好虛無縹緲。那個袁嘉佩,在學校裡追求的人有一大把,她的家庭也不簡單,小方說,袁嘉佩父母心裡的乘龍快婿不是美國歸國的博士,就是臺灣工商界名流的子弟。唉!」他歎口氣。「或者,小方父母心裡也這麼想,我們都是不夠資格的!」他安慰的拍拍他。「想想清楚吧,韓青,如果你去鑽牛角尖,只會自討苦吃。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以前不是也只談今朝,不談明天的嗎?」

  「因為——」他開了口:「我以前根本沒有愛過!」

  徐業平望著他默默搖頭。

  「這樣吧,我叫小方給你再介紹一個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棄袁嘉佩?」

  「不是。」徐業平正色說:「她能同時交兩個男朋友,你當然也可以同時交兩個女朋友,大家扯平!」

  他不語,低頭去拔腳下的野草。

  「好了,我們先走一步了,我吃不消這兒的冷風!我勸你也別在這兒發傻了!」

  「別管我,你們去吧!」

  「好!拜拜!」方克梅和徐業平走了。

  韓青坐在那兒,一直坐到天色發黑。四周荒曠無人,寒風刺骨。凍不死的是孤獨,凍得死的是自負。忽然間,他的自負就被凍死了,信心也被凍死了,狂妄也被凍死了——他第一次正視自己——一個寂寞的流浪的孩子,除了幾根傲骨(已經凍僵,還沒凍死),他實在是一無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壯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驀然回首,四周是一片荒原。

  很晚他才回到臺北,想起今天竟沒有打電話給鴕鴕,沒有約她出來,沒有送她去上課。但是,想必,她一定瞭解,是她叫方克梅來警告他的。鴕鴕,一個發音而已。你怎能想擁有一個抽象的發音?他在花盆底下摸到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進去了,說不出有多疲倦,說不出有多落寞,說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曠迎接著他。他把自己投身在床上,和衣躺在那兒,想像徐業平和方克梅曾利用這兒溫存過。屬於他的溫存呢?不,鴕鴕是乖孩子,是不能冒犯的,是那麼矜持那麼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鴕鴕沒有存在過,鴕鴕只是一個發音而已。模模糊糊的,他睡著了。

  模模糊糊的,他做夢了。

  他夢到有個小仙女打開了他的房門,輕輕悄悄的飄然而入。他夢到小仙女停在他的床前,低頭凝視他。他夢到小仙女伸手輕觸他的面頰,拭去那面頰上不自禁流出的淚珠。他夢到小仙女拉開一床棉被,輕輕輕輕的去蓋住他那不勝寒瑟的軀體——他突然醒了。睜開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鴕鴕,不是夢,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兒,拉開棉被蓋住他。他這才想起,他給過鴕鴕一副房門鑰匙,以備她要來而他不在家時用的。是她,她來了!她真的來了!他睜大眼睛看她,她的面頰白白的,嘴唇上沒有血色,兩眼卻又紅又腫。她哭過了,為什麼呢?誰把她弄哭了?那該死的傢伙!那該死的讓鴕鴕流淚的傢伙!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那凍得冷冷的小手在他掌心中輕顫著,她瞅著他,那樣無助的瞅著他,兩行淚珠就骨碌碌的從她那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來了。該死!是誰把她弄哭了?是誰把她弄哭了?「鴕鴕。」他輕喊,聲音啞啞的,都是在「世外桃源」吹冷風吹啞的。「鴕鴕,」他再喊:「你不要哭,如果你哭了,我也會掉眼淚的。」

  她一下子就在床前跪下來了,她用手指撫摩著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濕濕的面頰。「傻瓜!」她嗚咽著說:「是你先哭的。你在睡夢裡就哭了。」更多的淚珠從她面頰上滾落,她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頭,低聲喊了出來。「原諒我!韓青!我不要你傷心的!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讓你傷心的!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為什麼他的心如此跳動,為什麼他的眼眶如此漲熱,為什麼他的喉嚨如此哽痛,為什麼他的神志如此昏沉?為什麼他的鴕鴕哭得這樣慘兮兮?他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頭立刻俯了下來,她的唇忽然就蓋在他的唇上了。

  要命!又開始天旋地轉了。又開始全心震撼了。又開始什麼都不知道了。又開始接觸到天國、世界、無限、和永恆了。

  §第六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們幾乎又天天見面了,即使不見面,他們也會互通一個電話,聽聽對方的聲音。韓青始終沒有問過她,關於那個海洋學院的學生的事,她也絕口不提。可是,韓青知道她的時間是很多的,輔仁夜校的課從晚間六點四十分開始上到十一點十分,她不見得每天都有課,偶爾也可以蹺課一下,然後,漫長的白天都是她自己的。他只能在早晨九點半和她通個電話,因為她說:「那時候才能自由說話,媽媽去買菜了,爸爸去上班了,老二、小三、小四都去念書了,家裡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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