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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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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制服的人把電線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聲調,細聲細氣的說。「張媽媽說燈不會亮了,我們沒有繳錢。」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張椅子裡,長嘆了一聲。用手捧著頭,他像碾磨般把頭在掌心裡轉來轉去,喃喃的、反覆的說:「我怎麼辦呢?天哪,要我怎麼辦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議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手,觸摸著嘉文,以她自己發明的語言說:「黑爸爸,黑姐姐。」沒有燈時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後才說到主題:「黑念念餓,黑念念要包包。」 看來她將來會成為個文學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來,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小女兒。念念有對充滿靈秀之氣的眼睛,在暗夜裡仍然閃著光彩,那小小的鼻頭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來,他摸黑找到了一段颱風時用剩的蠟燭,燃起蠟燭,他再望向兩個女兒。燭光下,一對童稚無知的孩子,都仰著天真的小臉,帶著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著她們的父親。兩個孩子,真真聰明慧黠,念念美麗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況,兩個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麼都別談了! 真真把一個小手指塞進了嘴裡,輕輕的說: 「爸爸,你買什麼給我們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塊大──大餅。」她誇張了那個「大」字。 「爸爸,媽媽呢?」真真問。 「媽媽消飯飯。」念念永遠把「燒」念成「消」。「念念要吃。」 「爸爸──」真真用手推拉著父親的手臂,哀求的喚。 「爸爸──」念念跟著喊。 嘉文跳了起來,他自己的肚子裡也在嘰哩咕嚕亂叫,餓得眼睛發花,嘴裡冒酸水。孩子們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別吵!都給我閉嘴!」 真真的嘴唇癟了癟,眼圈發紅,她是十分容易受傷的。眨動著眼睛,她委屈的說:「我要媽媽!」說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來,一面叫著:「媽媽!我要媽媽!媽媽──」 念念受驚嚇的看著姐姐,嘴一扁,也跟著大哭大喊: 「媽媽!媽媽!媽媽──」 「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門,站在門外,他瞪視著門裡哭成一對淚人兒似的孩子,又聽到那口口聲聲喚娘的聲音,心臟扭緊了,渾身都抽痛痙攣起來。門外很冷,寒風像刀子般的刮過他的面頰,捲進了小屋,桌上的蠟燭被冷風撲滅了。正哭成一團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驚嚇和恐怖,就更加尖銳的大哭大叫: 「媽媽!哇──媽媽──」 「你們等著,」嘉文的聲音抖顫,被寒風吹散了,語不成聲。「你們等著,我去弄錢,一定弄來──一定。你們等著──等著。」帶上房門,把一對小女兒關在黑暗的屋內,他踉蹌的奔向了大街,幾乎是不經思索的,他在街車的隙縫中橫衝直撞,終於來到一幢西式建築物的前面。 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著氣,低頭望著寒傖的自己。他沒勇氣按門鈴,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機械化的把手壓在門鈴上。 門開了,一位整潔的女僕狐疑的望著他,他有氣沒力的說:「我要見李處長。」 「你──貴姓?」女僕問:「有沒有名片?」 「沒有,我要見李處長。」 女僕的狐疑加深了。「你等一下。」門砰然關上,女僕進去了。好一會兒,門上的一個小方洞打開了,露出了李處長的一對眼睛。 嘉文神經質的抽動著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來,喃喃的說: 「李處長,我不是來搶劫的。」 門開了,李處長攔門而立,嚴厲的看著他: 「你要幹什麼?」 「借我一點錢!我的孩子快餓死了!」他厚顏的說。 「你知道我幾乎被你拉垮嗎?為了你,我欠下三、四萬塊錢,你還有臉來向我開口?」李處長的眼珠凸了出來。 「我只要五十塊!」 「我告訴你,五角錢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複著李處長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餓死了。」 「你還是個男子漢嗎?」李處長聲色俱厲。「多好的一個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還有什麼臉做人群別向我伸手,嘉文,我不會給你一分錢!你的孩子要餓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賺錢呀!」 「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囁嚅。 「找不到?去踩三輪車去!去擦皮鞋去!去賣獎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討飯去!無論做什麼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養活你的孩子,我們一角錢也不借!」 「砰」然一聲,門關上了,李處長消失在門內。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才機械的轉過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頭挨過去。孩子們饑餓之狀,猶在眼前,哭啼之聲,猶在耳畔,他不能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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