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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你不是不認識我了,」嘉文冒火的說,故意歪曲事實。「你是只認得錢,現在我窮了,你就做出這種怪相來,等我有錢了,你就又認得我了!」

  「嘉文!」湘怡氣得臉色發白。「你說這些話真沒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嫁給你的!你氣死了爸爸,氣走了妹妹,現在就剩我跟著你,你還要──」

  「爸爸不是我氣死的!」嘉文吼著,他最怕別人說他氣死了父親。「他是死於心臟病!你最好閉起嘴來!別再嚕囌個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你管不著!把你那些廢話收起來!」

  「我是廢話,」湘怡含著眼淚說:「總有一天,你會聽不到我的廢話了。現在,已經是家破人亡了,你繼續賭下去,誰知道後果會怎樣?你輸掉了財產,輸掉父親的生命,也輸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閉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戒賭!看看她們,那麼小,那麼天真,你需要養活她們,需要給她們做榜樣!不要讓她們長大了,別人指著她們的背說:『她的爸爸是個賭徒!』你懂嗎?嘉文?你罵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為了她們,救救你自己,救救這個家吧!」

  「你別說了,我會戒賭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錢來,現在我輸得乾乾淨淨,除了賭,什麼工作可以讓我把輸掉的再賺回來?我不會永遠輸,你看著吧!」

  「嘉文,嘉文,我要說多少話,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嘉文懊惱的嚷:「你快變成個嘰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嚕囌下去,這個家叫我怎麼待得住?」

  湘怡閉了嘴,坐在床沿上,她呆呆的瞪視著窗子。好半天,才淒苦的說:「你何曾在家裡待住過?這個家什麼時候吸引過你?自從嫁給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夠了,再等下去,也不會等出什麼好結果來──」

  「閉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開口?」

  「你很快就不會聽到我嚕囌了,」湘怡仍然凝視著窗子,自言自語的說著,彷彿不是說給嘉文聽,只是說給自己聽。「我對你浪費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會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說服我自己,要鼓勵你,幫助你,因為你需要鼓勵和幫助。現在,我知道自己全錯了,你是冷酷無情的,像個冷血動物!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娶我?如果你對我這樣冷落,你就不該娶我!」

  「你要知道嗎?」嘉文被她繼續不斷的指責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話裡都有「道理」,而他現在最怕面對的就是「道理」,倉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話來封住湘怡的口,他從床上跳起來,惡狠狠的盯著她嚷:「我根本就不應該娶你,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邊,我怎會逃出去呢?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一切責任全在你身上!現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說話了!」

  湘怡被擊昏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只像個石像般坐在那兒,直直的望著窗子。窗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他們的大門對著前面人家的後院,雜亂的堆著雞篷和鴨籠。她的牙齒咬著下嘴唇,雙手無力的交握著。她手指上已沒有結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餓中,她把戒指換了錢買吃的給孩子們,嘉文手上同樣沒有結婚戒指,他把它擲在賭桌上做「孤注一擲」,早就輸掉了。

  她昏昏沉沉的坐著,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她心內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意識和思想。然後,逐漸的,意識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絕望和悲憤。這絕望和悲憤的感覺壓榨著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她扭著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掌心中,徒勞的和自己的哀苦無望掙扎呻吟,她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就流乾了。

  夜,那麼漫長,那麼寂靜。嘉文已在過度疲倦後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勵著夜霧。湘怡慢慢的把臉從掌心中抬起來,迷惘的望著嘉文沉睡的那張臉,他睡得並不平靜,嘴巴扭動著,胸腔不平穩的起伏,或者,他夢到正圍著桌子,握著牌緊張的等著下注。她嘆息了一聲,一時間,許多久遠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時光,嘉文家裡常開的舞會,狩獵的那一夜,嘉文受槍傷之後,可欣的毀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動。而現在,面對嘉文這張冷漠無情的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不計一切,願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幾句殘酷的話仍然不斷的在她耳邊回響:

  「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

  「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

  她慌亂的站了起來,彷彿有誰在追趕她,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到如今,她將怎樣安排自己呢?她走到兩個女兒的床邊,孩子們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摟著念念的脖子,無知的面龐上漾著天真的笑意。無辜的小生命!誰該對你們的生命負責呢?她把面頰埋在孩子們的被褥裡,到這時才開始沉痛而無聲的啜泣起來。她哭了很久,然後慢慢的抬起頭,輕輕的吻著每個孩子,吻完了,她給她們拉好棉被,蓋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邊,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

  「你雖不憐惜我,孩子總是你的!老天哪!但願有人能夠助你!」

  坐到書桌前面,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寫不出來。窗外的雞房裡,一隻大公雞在撲動著翅膀,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朦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驚似的望望窗外,那種被追趕的感覺更強烈了,握住筆,她匆忙的在紙上寫下了幾行歪斜的字:

  「這一切早已過去,煙消雲散般不留痕跡。儘管我曾費心尋覓,流著眼淚如醉如癡!終究這一切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是殘酷的真,可怕的實,以及那滿天滿地滿空間時間的無奈的淒迷!」

  寫完,她放下了筆,倚著窗子,久久佇立。一陣風捲了過來,把樹梢的第一片落葉帶到她的窗前,風很涼,她打了個寒噤,嗅到秋的氣息了。仰頭望天,寒星數點,曉月將沉,黎明快要近了。這新的一天,不知道該屬於誰?最起碼,不會再屬於她了。

  嘉文醒來的時候,已快上午十點鐘了,他被孩子們的哭叫聲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臉,還有些兒迷濛不清。

  小真真在尖著喉嚨哭叫:「媽媽!媽媽!媽媽!」

  湘怡到那兒去了?他有些不耐煩的喊:

  「湘怡!」

  沒有答應,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著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爭執早已不存在他腦海裡,他揚著聲音喊:

  「湘怡!你在那兒?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書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著她的衣服哀喚不停。她的手無力的伸展著,順著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兩灘殷紅的血,新的血還在不斷的流出來。他渾身震動,禁不住狂叫了一聲:「湘怡!」衝到她的身邊,他扶起她的頭來,她雙目闔攏,眉尖輕蹙,彷彿有無盡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頰上的淚痕猶新,但是,呼吸卻早已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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