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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你很快就不會聽到我嚕蘇了,」湘怡仍然凝視著窗子,自言自語的說著,彷佛不是說給嘉文聽,只是說給自己聽。「我對你浪費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會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說服我自己,要鼓勵你,説明你,因為你需要鼓勵和説明。現在,我知道自己全錯了,你是冷酷無情的,像個冷血動物!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娶我?如果你對我這樣冷落,你就不該娶我!」

  「你要知道嗎?」嘉文被她繼續不斷的指責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話裡都有「道理」,而他現在最怕面對的就是「道理」,倉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話來封住湘怡的口,他從床上跳起來,惡狠狠的盯著她嚷:「我根本就不應該娶你,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邊,我怎會逃出去呢?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一切責任全在你身上!現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說話了!」

  湘怡被擊昏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只像個石像般坐在那兒,直直的望著窗子。窗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他們的大門對著前面人家的後院,雜亂的堆著雞篷和鴨籠。她的牙齒咬著下嘴唇,雙手無力的交握著。她手指上已沒有結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餓中,她把戒指換了錢買吃的給孩子們,嘉文手上同樣沒有結婚戒指,他把它擲在賭桌上做「孤注一擲」,早就輸掉了。

  她昏昏沉沉的坐著,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她心內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意識和思想。然後,逐漸的,意識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絕望和悲憤。這絕望和悲憤的感覺壓榨著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她扭著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掌心中,徒勞的和自己的哀苦無望掙扎呻吟,她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就流幹了。

  夜,那麼漫長,那麼寂靜。嘉文已在過度疲倦後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勵著夜霧。湘怡慢慢的把臉從掌心中抬起來,迷惘的望著嘉文沉睡的那張臉,他睡得並不平靜,嘴巴扭動著,胸腔不平穩的起伏,或者,他夢到正圍著桌子,握著牌緊張的等著下注。她歎息了一聲,一時間,許多久遠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時光,嘉文家裡常開的舞會,狩獵的那一夜,嘉文受槍傷之後,可欣的毀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動。而現在,面對嘉文這張冷漠無情的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不計一切,願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幾句殘酷的話仍然不斷的在她耳邊迴響:「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

  「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

  她慌亂的站了起來,彷佛有誰在追趕她,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到如今,她將怎樣安排自己呢?她走到兩個女兒的床邊,孩子們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摟著念念的脖子,無知的面龐上漾著天真的笑意。無辜的小生命!誰該對你們的生命負責呢?她把面頰埋在孩子們的被褥裡,到這時才開始沉痛而無聲的啜泣起來。她哭了很久,然後慢慢的抬起頭,輕輕的吻著每個孩子,吻完了,她給她們拉好棉被,蓋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邊,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你雖不憐惜我,孩子總是你的!老天哪!但願有人能夠助你!」

  坐到書桌前面,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寫不出來。窗外的雞房裡,一隻大公雞在撲動著翅膀,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朦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驚似的望望窗外,那種被追趕的感覺更強烈了,握住筆,她匆忙的在紙上寫下了幾行歪斜的字:「這一切早已過去,煙消雲散般不留痕跡。儘管我曾費心尋覓,流著眼淚如醉如癡!終究這一切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是殘酷的真,可怕的實,以及那滿天滿地滿空間時間的無奈的淒迷!」

  寫完,她放下了筆,倚著窗子,久久佇立。一陣風卷了過來,把樹梢的第一片落葉帶到她的窗前,風很涼,她打了個寒噤,嗅到秋的氣息了。仰頭望天,寒星數點,曉月將沉,黎明快要近了。這新的一天,不知道該屬於誰?最起碼,不會再屬於她了。

  嘉文醒來的時候,已快上午十點鐘了,他被孩子們的哭叫聲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臉,還有些兒迷蒙不清。

  小真真在尖著喉嚨哭叫:「媽媽!媽媽!媽媽!」

  湘怡到那兒去了?他有些不耐煩的喊:「湘怡!」

  沒有答應,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著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爭執早已不存在他腦海裡,他揚著聲音喊:「湘怡!你在那兒?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書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著她的衣服哀喚不停。她的手無力的伸展著,順著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兩灘殷紅的血,新的血還在不斷的流出來。他渾身震動,禁不住狂叫了一聲:「湘怡!」沖到她的身邊,他扶起她的頭來,她雙目闔攏,眉尖輕蹙,彷佛有無盡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頰上的淚痕猶新,但是,呼吸卻早已停止了。

  嘉文大叫了一聲,拿起她的手來,刀片深深的劃過她的手腕,創口那樣深,可見她下手時決心之大,另一隻手的創口比較淺,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他狂亂的望著她,搖著她,呼喚她:「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睜開,所有的呼喚和哭泣都與她無關了。嘉文神志昏亂的抱起她來,把她抱到床上,他解開她的衣領,徒勞的想弄熱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亂中,他甚至忘記去請醫生。不過,鄰居們已經圍著窗子看熱鬧了,醫生和警員都在鄰居的報告下來到,醫生用不著太多的時間來診斷,湘怡死亡的時間大約在淩晨五時。

  「她死去好幾小時了!」醫生簡單的說,離開了床邊。

  「不!」嘉文狂叫,撲倒在床前面:「她還沒有死,她不會死,她是騙著我玩的,」他搓著她,揉著她,哀懇的望著她。「湘怡,湘怡,」他悽楚的喚著。「你跟我說話呀,湘怡,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再也不賭了,絕對不賭了,湘怡,湘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失聲的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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