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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知道你是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個永遠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頰貼緊了他的胸:「還知道──你是個時代考驗中長大的人。是個我寧可犧牲一切,也必須要嫁的人!」

  他用手觸摸她柔軟的長髮。

  「你被愛情熱昏了,」他幽幽的說:「我瞭解自己,在堅強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還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虛偽──有許許多多你看不見的缺點。」

  「這些缺點每個人都一樣有,不是嗎?好人與壞人的差別,只在於這些缺點的輕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個人,我也並不希望你是個神。」

  紀遠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視著她的臉。「還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純潔。」

  可欣的臉紅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有。」

  「什麼?」

  「最庸俗的三個字──我愛你。」

  室內那樣靜,靜得可以聽到燭花的爆裂,卜的一聲,那樣清脆的綻開。跳動的火焰向上奔竄,熒熒然煥發著夢似的光華。穿過窗櫺的風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輕輕碎語,樹梢的夜霧氤氳迷離,廣漠的穹蒼被星星穿了無數透光的小孔,像撒滿了流螢,在那兒明明滅滅。半規曉月,掩映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夜,是屬於詩的,屬於夢的,屬於幻想的,屬於愛與淚的。

  「告訴我,」可欣輕聲的說,她的頭枕在紀遠的胳膊上,一頭長髮柔和的披瀉在枕頭上。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一片淡淡的銀白,和燭光那朦朧的紅揉和在一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我?」

  紀遠輕笑了一聲,把頭轉開,迴避的說: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訴我。」

  「應該是見第一面的時候。」紀遠望著窗外。「你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無法遁形。」

  「你常在別人面前遁形的,是麼?」

  「不錯。」紀遠笑著,有一抹不尋常的羞澀。

  「後來呢?」

  「後來?該是打獵的時候,我知道很難逃過你了,我為自己的感情生氣,整個打獵的過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鎮靜的外表騙不過你,這就讓我更生氣。假若我不是那樣神思不定,大概也不會發生獵槍走火的事件,而事件發生後,我一直有種錯覺──」他蹙起眉,語聲中斷了。

  「怎麼?說下去吧!」

  「我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有犯罪的企圖。每一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有犯罪的意識,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性。饑餓的時候幻想搶劫,憤怒的時候幻想殺人。那次打獵的途中,我不能否認我曾想過,如果沒有嘉文,我不會放過你!接著,那意外發生了,槍彈打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嘉文,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謀殺者。」

  「噢!」可欣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我不顧性命的救助他,怕他會死去。當我背著他走過山岩的時候,我不住的在心中發誓──」他又一次的頓住了。

  「怎樣?」

  「算了,別提了!」紀遠微微的寒顫了一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告訴我,我要聽。」可欣固執的說。

  「我發誓──」紀遠低沉的說了下去,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終身作他最忠實的朋友,永不負他!我確實想這麼做的,可是,在醫院裡那一段日子,天天見到你,在你眼睛裡讀出一切:掙扎、努力、痛苦、和愛情!這使我有種瘋狂般的感覺,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無法遁形。」

  「你都看出來了?」可欣低問,聲音裡有著帶淚的震顫和嘆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嘗能夠遁形!」

  「然後是那些黃昏,細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濛的。我聽著你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敘述著你和嘉文的戀情,每個小節,每個片段,你不厭其煩的述說,只為了武裝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掙扎擊破了我最後的努力,一枝紅葉掀開了所有偽裝的面具──」他嘆口氣,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攬住她。「可欣,記得你對我的指責嗎?說我對不起嘉文,是個偽君子,是個流氓!」

  「記得。」

  「我所感覺到的,比你罵的更壞。但是,當時我對自己說:『下地獄去吧,紀遠!毀滅吧!沉淪吧!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讓我再逃避這段感情!』」

  「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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