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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在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只有二十三歲,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和紀遠一樣,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大概由於年齡相近,他對紀遠有種本能的親切。他屬於那種活潑爽朗的典型,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誇張,講給紀遠聽,然後說:「紀遠,你準經過了些什麼事,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有一天,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我等著瞧!」

  但他等不出什麼結果來,山石樹木裡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沿著那條棧道,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裡,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他正為颱風後的種種問題大傷腦筋。這一次的颱風也實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堅持要辭工不幹,看見了滿身泥濘的紀遠,老工程師擔心的問:

  「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來。不過,」紀遠堅定的咬了咬牙:「並不嚴重,我們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師憂慮的笑了笑,嘆口氣說:

  「但願每個工人都有你同樣的信心!與其僱用這些技工,真還不如全部用榮民。」

  紀遠沒說話,他們把調查的結果繪製了一個草圖,交代了草圖之後,他回到他的草寮裡。小林剛剛到溪流那兒去洗了澡回來,嘴裡哼著一個不知道從那個榮民那兒學來的牧羊小調:

  「小羊兒呀,快回家呀!紅太陽呀已西斜!紅太陽呀,落在山背後呀,黑黑的道路,你可別迷失呀。你迷失了,我心痛呀,我那遠行的人兒,丟開了我怎能不記掛?」

  簡單的調子也有一份蒼涼和動人的韻味,紀遠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坐下來,脫去了笨重的鞋子,頭也不抬的說:

  「有誰記掛著你嗎?唱得這麼起勁!」

  「可惜沒有!」小林說,微笑著審視著他:「情形如何?」

  「山崩了!」紀遠簡單的說,繼續脫掉上衣和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全是泥濘。「該死!」他咒罵著,在衣服上彈掉一條螞蟥。「這種生活也厭氣透了!」

  「你也有厭煩的時候?紀遠?」小林發生興趣的說:「我以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紀遠,你對婚姻的看法怎樣?」

  「沒有看法!」

  「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小林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逃避到山裡面來?」

  紀遠怔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深沉的注視著小林,不過,他的眼光並沒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著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地方。「逃避到山裡面來?」他悶悶的說:「或者我是逃避到山裡面來──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但是,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是不對的,我並不憤世嫉俗。」他的眼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凝注在小林的臉上。「要瞭解一個人是困難的,每個人都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

  「曾經有人瞭解過你嗎?」小林不經心的問。

  「是的。」紀遠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玻璃一樣,我每個纖細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過她。被人瞭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覺得週身赤裸而一無保護。可是──假若這份瞭解裡有著欣賞愛護的種種成份,你會甘於赤裸,也甘於被捕獲。」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逃開呢?」

  「不能不逃開。」紀遠惘然的望著草寮外被落日染紅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許多事情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解釋:無可奈何。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這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也就越深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懦怯的人,面對困難而征服它,是我一貫的生活方針。可是,感情不是這樣的,你不能像對付一塊頑石一樣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樣炸通它──它比橫貫公路還讓人困擾。是一條永遠築不通的路。」

  「她在什麼地方?」小林不動聲色的問,他驚奇著自己竟「踏勘」進了這塊頑石的內心深處。

  「她──?」紀遠的神色更加迷惘。「誰知道?結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國?多半是這樣。他們會很幸福的──然後,我會被遺忘──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會偶然的提起來,那個紀遠,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那個紀遠!」他的脖子脹紅了,突然間,他跳了起來,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視著小林,他咆哮的說:「見了鬼!我幹什麼要和你談這些?你這個討厭的,探聽別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換洗衣服和毛巾,他憤憤的走出草寮,向溪邊走去。

  草寮外的夕陽溫柔的迎接著他,晚風吹涼了他腦中聚集的熱血。他對自己搖了搖頭,蒼涼的自語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邊,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撫摩著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個人哪!不能變成塊石頭!」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機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裡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裡,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彌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麼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驚得一身冷汗。

  然後,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於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兒,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驚,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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