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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機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裡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裡,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彌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麼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驚得一身冷汗。然後,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於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兒,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驚,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在那兒?她怎樣了?」望著暴露在陽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問著。可欣的幻像纏繞著他,苦惱著他,再挺了挺背脊,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惱怒了。「我是怎麼了?著了魔嗎?」抓起一把鐵錘,他加入了工作著的榮民群眾裡。

  劈不完的岩石,那麼多那麼多。前面在炸山了,轟然巨響,碎石紛飛。紀遠握緊了鐵錘,向那些石塊猛力錘去,一錘又一錘,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來,裸露的背脊曝曬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滲透了毛孔,又沿著背脊流了下來。更多的汗珠跌進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滾燙的石頭所吸收。太陽升高了,火般的炙曬著大地。紀遠發狂的揮著鐵錘,似乎恨不得一口氣把整個中央山脈擊穿。

  「可欣在那兒?可欣怎樣了?」儘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腦子裡仍然無法驅除那固執的思想。他停了下來,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困惑的扶著鐵錘站著。「都是小林不好,」他想著:「全是他幾句話勾出來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樣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邊的一位榮民碰碰他,遞給他一支新樂園。

  燃起了煙,他注視著峭壁下的河谷。煙霧嫋嫋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有多久沒有回臺北了?兩年?兩年是多少天?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變化?或者,他應該回臺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辮子,去看看他所離棄的世界。他蹂滅了煙蒂,重新舉起鐵錘,但他的思想更不寧靜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臺北去!回臺北去回!!臺北去!!他猛劈著石塊,每一擊的響聲都是同一音調:回臺北去!

  有一個人從山坡上滑了下來,連跑帶跳的來到他的身邊,他看過去,是小林。不知是什麼東西讓這孩子興奮了,他眼睛裡亮著光彩,喘著氣喊:「紀遠!」

  紀遠停止了工作,詢問的注視著小林。

  「什麼事?」

  「來,來,」小林不由分說的奪過他手裡的鐵錘,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丟下你的工作,跟我來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在搗什麼鬼?」紀遠狐疑的問。

  「你跟我來就是了!」小林嚷著,拉著紀遠就走。

  紀遠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願的跟在小林後面,離開了那喧鬧的施工地段。小林顯然陷在一種神秘的愉快裡,不時回過頭來對著紀遠微笑。這孩子永遠有一顆快樂而熱情的心;紀遠不能對他賣關子的態度有所呵責。走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過頭來,笑著說:「你進去吧!我想,那溶劑出現了!」

  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幾秒鐘的模糊,然後,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兒,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睛,在絕大的驚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

  「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瞭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並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

  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乾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喑啞的聲音問:「你——怎麼來的?」

  「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淒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颱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兒——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髮,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佈滿泥濘。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

  「是的,是我,」可欣寧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麼來鎮定自己。終於,他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麼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氣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洩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臺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

  「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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