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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杜嘉文說:「要從這上面走過去嗎?」

  「不走過去怎麼辦?」紀遠說:「走穩一點,當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斷!」

  大家魚貫著,戰戰兢兢的走過了棧道,湘怡歎口氣說:「如果摔下去怎麼辦?」

  「很簡單,」紀遠說:「爬起來再走!」

  大家又繼續走了下去。後面的山胞發出一聲「喲呵!」的大叫,接著,就拉開喉嚨又唱起那支艱澀難懂的山歌來,前面的山胞立即回應,紀遠也加入了合唱。嘉齡聽他們唱得那麼開心,不禁喉嚨發癢,躍躍欲試。拍了拍手,她叫著說:「但願我也會唱!」接著,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喉嚨,也跟著他們亂喊亂嚷了起來:「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多卡達播哦嗨揚!」

  §第五章

  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著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藤葛經常蛇般的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裡的棧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著雜草和藤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後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

  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鬆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著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著光。帶著分原始的、野性的氣息,彷佛他們和山、岩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

  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說:「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

  這並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佈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說:「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

  大家越過了幾塊岩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凹裡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乾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鬆脆的落葉。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讚歎的說:「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的說:「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

  唐可欣站在洞口,癡癡的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迭迭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著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岩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著光瑩的潔白。順著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著輕雲,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著雲,網著山,網著樹叢和衰草,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著秦觀的句子:「山抹微雲,天粘衰草——」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的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輕聲的說:「我從不知道綠有這麼多種,更不知道山中並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她俯視著山谷中的樹木,搖搖頭,對自己靜靜的微笑。「綠得那麼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

  她覺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著一個沉著的聲音穩重而安寧的響了起來:「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

  她微微的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著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彷佛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椏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遊移,帶著股對什麼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麼都在意的神色。

  「哦,」她淡淡的說:「我想並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裡,是一件很美的東西。」

  「是嗎?」紀遠問,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著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朦朧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說,他手裡拿著兩個羅宋麵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的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隻大象。

  「信心?怎麼講?」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潛意識裡,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是麼?」可欣鎖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麵包撕碎了放進嘴裡。「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的望著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紀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說:「好的,但願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可別介意!」

  「介意?我怎麼會!」可欣說,用牙齒輕咬著羅宋麵包的尖端,卻瞪視著山崖上的一株紅葉發愣。有好一會兒,她的思想是停駐的,腦子裡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麼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過一個鯊丁魚的罐頭,她才驚覺過來。

  嘉文笑著說:「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她說,不知所以的有些訕訕然。

  回轉身子,她發現山洞裡正熱鬧萬分,胡如葦扯開了他的破鑼嗓子,尖著喉嚨在唱蘇三起解,紀遠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輕鬆的開著罐頭。嘉齡斜睨著胡如葦的做工和臺步,笑彎了腰。三個山地人則狼吞虎嚥,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氣氣的吃著麵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著。可欣拂了一下隨風飄飛的長髮,走進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邊。

  湘怡不經心似的看了她一眼,問:「你在外面看什麼?」

  「欣賞風景!」可欣說:「一切都美極了!」

  「是嗎?」湘怡問,站了起來:「我也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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