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碧雲天 | 上頁 下頁
五八


  「為了你那個該死的男朋友!」陳元叫著說,對她搖搖頭:「曼妮,你是個傻瓜!」曼妮是她在這兒的名字,舞廳老闆幫她取的,多俗氣的名字,但是,叫什麼名字都一樣,那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她不在乎,一個出賣歡笑的女人,還在乎名字嗎?她已經沒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進「藍風」來以前,她已經把那個名字埋在地底層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著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並不叫胖子,他姓吳,大家叫他吳老闆,是個菲律賓華僑,也是這兒的常客。當他第一次發現碧菡的時候,他就著了迷,他稱她為「小仙女」,說她周身沒有一點兒人間俗氣。他為她大把大把的花錢,一夜買她一百個鐘點,希望有一天,金錢的力量,能夠終於買到她的一點兒「俗氣」,人類,就是這麼矛盾的。

  陳元上臺去唱起歌來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個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繫著一條咖啡色的領巾,雖然是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戴著一副淡淡的墨鏡,他說那是他的「保護色」。他拿著麥克風,渾身都是一股滿不在乎和吊兒郎當的氣質。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憂鬱的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
  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我們喜悅歡笑,我們兩小無猜,
  我們不知道什麼叫憂愁,
  更不知道什麼叫悲哀,
  我們常常兩相依偎,互訴情懷,
  她說但願長相聚首,不再分開!
  我說永遠生死相許,千年萬載!
  孩子們的夢想太多,
  成人的世界來得太快!
  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
  他告訴她海的那邊有個黃金世界!
  於是他們跨上了一隻銀翅的大鳥,
  直飛向遙遠的,遙遠的海外!
  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夢想,
  日復一日,品嘗著成人的無奈!
  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
  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
  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著小酒杯,傾聽著陳元那憂鬱的嗓音,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這支歌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為陳元每晚都要唱它。她還記得她剛來藍風的時候,那個年輕的、不會笑的孩子,陳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總在唱這支歌。然後,有一夜,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舞廳裡的生意清淡,陳元坐到她身邊來,他們一起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有點兒薄醉。她問他:「為什麼永遠唱這支歌?」

  「因為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說。「一個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這時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說,迷迷茫茫的啜著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並不希奇,我的故事卻非常希奇。兩種不同的故事,居然會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時代裡。這是一個很希奇的時代!」

  「告訴我你的故事。」陳元說。

  於是她說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說,只因為酒,因為天雨,因為寂寞,因為陳元有一副憂鬱的嗓音。說完了,陳元望著她:「你還在愛你那個姐夫,是嗎?」

  她點點頭,看著他。「你呢?」她反問:「還在愛你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也點點頭。從此,她和陳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後,陳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間租來的套房。她也會留他小坐,卻決不及於亂。他們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兩人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一天,陳元拿了一張報紙,指著一個《尋人啟事》,問她:「這是在找你嗎?」她看著報紙,那是一則醒目的啟事,登在報紙的第一版,用紅框框框著,裡面寫的是:

  「碧:
  懺悔莫及,相思幾許?
  請即歸來,永聚不離!
  雲天」

  她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經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為什麼不回去?」陳元問:「既然你愛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說:「有過第一次的爆發,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這爆發會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嘆息。「我不會回去了,永遠不會回去了。沒有我,他們或者還會快樂,有了我,他們永不會快樂。」

  陳元瞪著她。「那麼,你以後怎麼辦?你預備當一輩子舞女嗎?」

  「我沒有想過,」她茫然的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錢,供給我妹妹念高中。」

  「我給你一個忠告好不好?」陳元說:「乘你年輕漂亮,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隨便一點,跟他們去吃吃宵夜,賺賺外快,反正你已墮落風塵,難道還希望有人跟你立貞節牌坊?」她搖搖頭,固執的說:「我不!我做不出來!」

  「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陳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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