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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你那時才會說話,走還走不穩呢,不知怎麼,就鬧著要抱人家,要和人家玩,不讓你抱你就哭,那女孩兒也來得喜歡你,看到你就咧著嘴笑。我看著你們玩,不知怎的心裡一動,就和那夫人說,要他們的女孩兒作媳婦,本來嗎,大家門當戶對,又是好朋友,能結成親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他們也一口答應了,就這樣,說說就都認了真了,當天晚上,我就把這水晶鐲給了他們一個,算是聘定之物,他們因為來作客,沒帶東西,就留了那女孩兒身上戴的一個金鎖片兒。

  直到現在,那鎖片兒還在箱子裡呢!這事當時就說定了。誰知沒幾個月,你爹補了個實缺,去南方當知府,咱們就離開京裡了,當時兩家還約定要保持聯繫,以待你們長成好完姻。那知事不湊巧,第二年他們家就因事而辭了官,聽說是還鄉了,你爹也不得志,輾轉做了好幾個地方的地方官,都不順心,就告了老。於是,兩家就再也沒有音訊了。這樣,一晃眼十七、八年了,也不知道他家怎麼樣了,前五、六年,還聽說他們家鄉不大安靜,恐怕他們也遷走了,你爹也因家鄉不寧靜,搬到這兒來落了籍。咱們是再也碰不了頭了。我想,他們那小姐大概早嫁了人了,當時口頭的一句約定也算不了一回事,所以,我也沒和你提起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提起這水晶鐲怎麼少了一個,我還把這事都忘了呢!」

  周仲濂仰著頭,聽得呆住了。這時,才急急的追問:

  「那家人姓什麼?」

  「趙。」

  「天哪!」周仲濂拍了拍頭,不知心裡是驚是喜,是急是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趙嗎!站起身來,他又緊張的接問了一句:「那家小姐名字叫什麼呢?」

  「說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條斯理的說:「聽說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一個踩著紅雲的小仙姑,抱著個琴,一面彈著,一面降到她家,然後她就肚子疼了,生下了個女孩兒,傳說那小姐出世的時候,丫頭家人們都還聽到那樂聲呢!所以,他們就給那小姐取了個名字,叫作仙音。」

  「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媽只嫌這名字叫起來拗口,就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兒,叫作韻奴。」

  「啊呀!我的天!」周仲濂跌著腳叫,那樣驚喜,那樣意外,又那樣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該怎樣是好了!只是在屋子裡打著轉兒,不住的跌著腳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老夫人詫異的問:「今天儘是這樣瘋瘋癲癲,奇奇怪怪的?你撞著什麼了?還是沖剋了什麼鬼神了?」

  「啊呀!媽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著說:「那個被他們抓著的盜賊呵,就是偷這水晶鐲的盜賊呵,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人家的名字就叫趙韻奴呵!」

  老夫人吃了一驚,一唬的就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你這話是真是假?」

  「還有什麼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著腳,仍然在屋裡打著轉兒。「我就剛從衙門裡回來,已經見著那小姐了,人家被關在牢裡,哭得像個淚人兒,在那兒有冤沒處訴呢!」

  老夫人回過神來,猛的拉住了兒子的手腕:

  「你見著那姑娘了?」

  「是呀!」

  「長得什麼模樣兒?」周仲濂驀然間紅了臉,跺跺腳,他咳了一聲,背過身子去,說:「您還問我?是您老人家看中的兒媳婦呀!您還有不知道的?」聽出兒子的意思,這真是喜從天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情。老夫人比兒子還緊張,還驚喜,還迫不及待!推開椅子,她拍著手,一迭連聲的喊了起來:

  「準備轎子!快,給我準備轎子!」

  「媽,您要做什麼?」周仲濂問。

  「做什麼?」老夫人指著兒子的鼻子說:「我要親自去衙門裡接我的兒媳婦呀,還有什麼做什麼!程正那個老糊塗,我真要去找他算算賬,怎麼不分青紅皂白,糊里糊塗就把我的兒媳婦給關在牢裡呢!」

  「您也別盡怪著程老伯,」周仲濂說:「如果程老伯不押著她呀……」

  「別說了,兒子呀,媽知道你的心事了!」老夫人又笑又興奮:「你千挑不好,萬挑不好,這些年也沒挑到個媳婦兒,原來命中該娶這趙家姑娘的!你也別感激程老伯,感激那個有神跡的水晶鐲吧!怎麼咱們家的水晶鐲剛好失竊,怎麼她那個水晶鐲又趕這時候拿出來呢!可見姻緣一線呵,千里相隔,也斷不了呢!」周仲濂站在那兒,禁不住有些羞澀,但卻有更多的喜悅。回憶韻奴那似嗔似怨,嬌羞怯怯的模樣,他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個訕訕的傻笑,他一直愣愣的看著桌上那晶瑩透明、流光四射的水晶鐲。

  (五)

  周仲濂和趙韻奴趕年下就成了親,因為韻奴還在熱孝期間,如不在熱孝中結婚,就還要等三年。於是,這水晶鐲的佳話就不脛而走了。整個鄉間都傳說著這個離奇的故事。周仲濂和趙韻奴啊?他們對這姻緣充滿了神奇的感覺。尤其是韻奴,這鐲子曾讓她受了多少折磨,卻終於完成了她的終身大事。在洞房花燭夜裡,新郎曾托著韻奴那羞紅的面龐,低低的俯耳問道:「你恨那水晶鐲嗎?它害你坐牢,又害你受苦!」

  「恨它嗎?」新娘怯怯的,羞澀的,卻又微笑的,喜悅的說:「哦,你別和我開玩笑吧!我為什麼要恨它呢?我感激它還來不及呢!」

  「你也從不知道這水晶鐲與你的終身有關嗎?」

  「不知道。」新娘低垂了頭。「想當初,我媽給我鐲子的時候,曾經想告訴我一些事,沒來得及說就去了,想必她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呢!如果當時她說了……」

  「你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新郎嘆息著接口。

  「不,我就遇不到你了。」新娘搖搖頭說。

  「怎麼呢?」

  「那麼,我怎麼還會把一件訂定終身的水晶鐲拿去當當呀!」韻奴說,羞紅了臉。那面頰的顏色幾乎和那高燒的喜燭一樣的紅。是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每個故事都幾乎由一連串的「偶然」串連而成。這「水晶鐲」的一串「偶然」,串成的就是周仲濂和趙韻奴這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相親相愛,閨中唱和,是遠近皆知的。後來,他們安葬了韻奴的母親,厚賞了李嬸子和朱公公。

  至於程正呢,更成了周家經常的座上客,他常忍不住要嘻嘻哈哈的拿這對小夫妻開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親」是在他衙門裡呢!而那水晶鐲呢?數月之後,鄰縣破了一個盜賊案子,在贓物中,卻有那枚真正失竊的水晶鐲,於是原壁歸趙了,兩枚鐲子又成了雙。周仲濂夫婦把這對鐲子高高的供奉著,經常出示於人,並津津樂道的向客人們敘述它所造成的奇蹟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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