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淺色貓 > 「石」來運轉 | 上頁 下頁
十七


  他的角度只能望著她的側臉,他看見,她那雙眼睛是那樣的黝黑明亮,是仿佛孩童一樣純粹的深黑色。但是那雙眼早已經歷過許多故事,沒有外人所想像的天真單純。

  或許……伍岩想著,或許他並不需要為這個孩子擔憂什麼。

  她其實已經是個大人了。

  即使付出一切也無所謂……

  伍岩是這麼說的。

  或許,她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就是這個。她也希望會有個可以讓她願意付出所有的事業。

  只是她還沒有找到。

  夜晚的課堂裡,除了老師單方面喃喃自語似的講課聲音之外,同學們因白天工作的疲勞而失去互動的精力。

  即使偶爾會因為老師的笑話而響起笑聲,但笑聲通常也很快地疲軟消散。

  她不敢說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因為貧困而工作,但確實大多數人都是金錢因素而來到夜校就讀。在這樣不得不忙碌於生活、事業與課業的狀態下,他們其中有誰可以真正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伍岩是學校夜二專三年級的學生。

  他很可能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進入夜校就讀。他在最早的時候,如何能這樣堅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業務員,她做過。要有十次被拒絕九次的勇氣,看遍各式各樣的目光,不信任、尖銳、挑剔、嫌惡、貪小便宜……她幾乎對人類的醜惡臉孔反感到想吐。

  工人,她做過。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總是因為過於疲累而緊繃到無法入睡,折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體力無法負荷也要繼續忍耐,直到財務窘況稍稍好轉為止。

  這些工作,當初她如果不是為了錢,根本做不下去。

  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傻瓜……

  蘇黛撐著臉,目光從黑板上的各種財務比率分析向下移動,最後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個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間有了什麼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愛笑,連鬱悶的神情都沒有費心掩飾。

  這樣一點都不像她了。

  她問過羊咩出了什麼問題,但是沒有得到回應。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見過去那樣晶燦的光芒。

  甫升高一的時候,媽媽因為過度疲勞而死,從此她只剩下一個爛到無藥可救的爛家庭。

  一直支持並守在她身邊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會說安慰話的人。

  母親出殯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門,但羊咩買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機車,兩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小鬼就這樣一路飆車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當時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著:「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著耍白癡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實在太白癡了,因此羊咩大聲的笑起來。

  星夜下,羊咩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她則仿佛在那雙星眸裡看見她們未來的希望。

  羊咩說:「不要妥協。我們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懷裡流下眼淚。

  從何時開始的?她們只用那種為彼此取的昵稱,就好像想割捨社會制度中的姓名,割捨這個世界強加在她們身上的,她們並不想背負的負擔。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嗎?

  蘇黛看著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過,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領她走出黑暗的一線光芒……

  他更加頻繁的看見她。

  並不是碰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種形式,因為活動範圍相近,他時常可以看見她的身影。

  校園裡、街道上、工作場合……她的神情從容,但是腳步卻很快。他想,她是相當忙碌的。

  她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沒有固定的時間表。

  有時他大清早就看見她顯然是動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時也在深夜看見她仍然與一群朋友流連在街上。

  他不瞭解她——不瞭解她的生活態度,不瞭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學校圖書館裡看見她。

  她在藝文展覽區裡站了很久,起碼有半個小時。他很好奇什麼東西會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蘇黛離開之後,他將自己要的書借好,也走到藝文展覽區去。

  是琉璃工藝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櫃前,看著那一個個在燈光下溫潤閃動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測她當時的目光。

  他不瞭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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