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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二

  十二年後

  「母親,您怎麼又哭了?王叔叔不是來報喜訊的嗎?」

  一身素服布衣的梁馥急忙擦乾淚水說:「大梧,娘沒事,我只是因為聽說你妹妹已被尋獲,擔了許久的心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所以才會情不自禁的落淚。」

  雖然才年近十五,但己身長體碩的少年,聽了母親的話後,方才跟著放心下來。「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喜極而泣吧。」

  「嗯,」梁馥露出一絲笑容來說:「連『喜極而泣』都會說了,看來我的兒子還真的已經長大,可以給我安慰、予我依靠了。」

  「那當然,我答應過父親,要代他好好照顧母親,並愛護弟弟。」

  梁馥聞言正感安慰,誰知身旁立刻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說:「哼,誰稀罕他的關懷。」

  「小梧!」梁馥率先出聲斥責:「怎可對父親口出無狀?」

  「母親此言差矣,打從在中平三年,也就是我們十歲那年,到這冀州趙郡邯鄲縣來投奔母親開始,他便未曾來看過我們,據聞迎桐在京城走失,也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但從今天王侍衛的敘述轉來,卻是走失三天后即尋獲,然則為何延至今日才想到該派人來通知我們?難道不知母親心系愛女,這九十天來幾乎日日食不下嚥,夜夜睡不成眠,過的是如在地獄中煎熬般的日子?」

  「小梧,」做哥哥的喚道:「不要再說了,你是存心要讓母親更加傷心難受嗎?」

  「不,我是想要母親不再傷心難受,因為他根本不值得,想當初母親受娘家的姨父牽連,隨著全家被流放涼州,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偽造休書,才使得他與我們兄弟倆倖免于難。」

  「你若體諒母親,今日就不該再——」

  他卻完全無視于兄長的威嚴,馬上橫眉怒目,大聲打斷雙胞胎哥哥說:「我體諒、你體諒,我們都很很明白,也都懂得娘的一片慈母心,但為什麼母親仍日日愁眉不展,夜夜長籲短歎,甚至暗中垂淚?因為他不明白、他不珍惜,母親才被流放半年,他即娶河內郡太守之女為妻,還說什麼是為了照顧我們,分明就是為了攀緣附勢,以鞏固他的地位,保住他的縣令頭銜,怕就怕會受到我們既偉大、又可憐的母親的拖累。」

  「小梧,當時你們兄弟兩個未滿二歲,正是需要母愛之時,而我遠在涼州,又不曉得平反是否有望,你父親實在是有他不得不再娶的苦衷。」

  「那您後來終於平反,得以歸來時呢?」

  「你們父親也馬上接我回去,將我安置在元菟郡舊居,還把你們兄弟送過去與我團聚了,不是嗎?」

  「但他並沒有恢復您正室的名分,由得人稱呼那個女人為東夫人,而您呢?

  竟然反而淪為西夫人。」

  「小梧,娘不在乎,只要能跟大梧、你和桐桐在一起,娘什麼都不在乎。」

  「您不在乎,但她呢?她是否也能因為您的一再退讓而知所行止?」他已愈說愈激動,甚至揮舞著拳頭說:「沒有!她沒有,反而因此欺您善良,起先還只是在日常用度上苛刻我們,後來因為不滿父親又與您生下迎桐妹妹,甚至開始三天兩頭的到元菟郡去辱駡您、折墮您、糟蹋您,到最後終於把您趕出幽州,遂了她的心——」

  「離開是我自己的意思,與她沒有關係。」梁馥第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說。

  「可是結果卻是一樣的。」他繼續毫不留情的指出:「由得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到這邯鄲縣來投靠他所謂的舊識,過著和尋常百姓,不,是比尋常百姓更孤苦的生活,連縫衣煮飯這種粗活,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娘不介意,」梁馥依舊老話一句。「韓金不過是縣裡的主簿,能夠提供一間房舍給我們棲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日常用度,自有你父固定送來,他一個人要養兩個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娘年紀不大,下廚便算是活動筋骨,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說妻子如衣裳,可以替換,」小梧口出和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悲涼話語說:「那孩子呢?大哥與我,不一樣是他的骨肉嗎?為什麼一開始口口聲聲說捨不得,讓母親不得不獨自忍受思兒之痛,一個人來到邯鄲,後來又唆使後婦,告訴我們說他另有剛、勇、健三個系出名門的兒子,大哥和我,對他來說,根本可有可無,唯有迎桐生得玲瓏可愛,又是獨女,勉強還想留下,再度逼得大哥和我,不能不遠離元菟、遠離遼東、遠離整個東北,到邯鄲來投靠母親,這麼說來,我們這兩塊骨肉,恐怕也只是如指甲或頭髮一樣,雖同樣長自於他,卻完全是屬於可以割捨的吧。」

  「小梧,你怎麼可以有如此偏激的想法?」梁馥駭叫,心下淒然。「不管世事如何更迭,你都應該相信你的父親他——」

  「我沒有父親。」他卻立刻回嘴道:「早在他把我們趕出元菟開始,我桑仲梧就已經沒有——」

  梁馥一記用力甩過去的耳光,打斷了他冷硬的心聲,卻沒有稍緩他倔強的神情,反倒是桑伯梧急忙上前來扶住搖搖欲墜、雙手掩口、滿心懊悔的母親。「小梧,娘……娘並非有意要打你,而是……而是……」

  不料仲梧卻迅速矮身,跪倒在母親面前通:「母親,您是應該打我,而如果打我、罵我,可以稍稍紓解您心頭的積鬱,那您就算是天天打我,我亦甘之如飴;可是,」他抬起頭來,劍眉橫展、星目炯然,以一種完全沒得商量的決然態度說:「我桑仲梧此生已經沒有父親,也不需要父親,有朝一日,我必揚名立萬,以慰母親,但我沒有父親,沒有。」

  梁馥本來已再度揚起手,但在全身劇烈顫抖良久以後,終究因捨不得而頹然放下,只歎了句:「造化弄人,小梧,一切都只能怪造化弄人,你……起來吧。」

  「母親。」仲梧起身,與哥哥一人一邊,扶住他們身形纖細、體質孱弱的母親。

  「大梧、小梧,」梁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你們是孿生兄弟,面貌如此相像,為何個性卻完全不一樣?」

  「或許正因為我們長得是這麼的相像,所以才必須有所不同吧。」是伯梧意欲寬解母親的回答。

  而仲梧則依舊抿緊了雙唇,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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