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裘琍 > 為你癡狂 | 上頁 下頁
十二


  走路,好像才能讓賀之雲感覺生命細胞運轉的力量。她儘量抬起臉,好讓山林之靈氣沖刷都市之塵埃油垢。

  林樹枝葉密佈,幾乎擋住看到陽光普照下來的神奇,那是令人欣喜的,因為她一直認為只有在太陽底下才會有陰影存在。

  而她願意在此山中做個沒有影子的幽魂……是的,她開始感到身體飄然起來,轉過彎後故意選擇一條難行的小道,使她必須撥開層層枝藤才能走過去。

  鞋底摩撩乾枯的樹葉發出低啞的聲音,秋風穿過山谷發出悠遠的聲音,山鳥振翅飛出發出尖銳的聲音,還有水的聲音,蟲叫的聲音,許多聲音包圍著她,使地分不出那一種聲音才是屬於她自己的聲音。

  她發不出聲音。

  乾渴的感覺磨痛她的喉嚨,她已經忘了自己走了多久,以及多久沒有進一滴水了。

  她還是想往前走,隨便地走,不分東西南北直往前走,要盡情享受離開人群後的自由,脫困飛出人形枷鎖……突然腳底踩了個空,她一腳陷入泥團裡。

  她笑起來,剛才落空的感覺讓她嚇一跳,她以為掉入了陷阱,更甚掉進一個大窟窿裡,或者一個無底洞裡……想到這裡她失去了笑容。

  為何不呢?為何不這樣漫不經心掉進難以倖免的深坑裡,就這樣死去,沒有預感,不會害怕,就像流星劃過天際一般死去。

  她跪在地上。

  她的心跳得好快,突然覺得好累,好喘,好像快要呼吸不到空氣,而且乾渴的感覺越來越厲害,黑色土壤似乎在吸取她體內的力氣,她竟然站不起來。

  她閉上眼睛。

  那種感覺又來了,恐懼……每當賀之雲想到死亡時,就會面臨比死更可怕的困境。一種狠毒的懼死症侵略了她每個細胞,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行。

  她實在不願意就這樣害怕到死,因為地獄裡沒有朋友只有仇人,地獄裡充滿恨她的人,所以她不要到那裡接受折磨,寧願做個沒有靈魂的虛殼。

  救我!她發不出聲音……她站不起來……烏雲遮蔽了她原有的那片天,鳥飛去了,蟲不叫了,連風也不動了,天地黑沉沉落下來,她感覺自己就要死去。

  她真的吸不到空氣了,眼皮也越來越沉重,任她努力睜開眼晴,視線就是越來越模糊,汗如潮水汨汨穿流每一個毛細孔,當流盡之後,她就真的會死去了。

  救我……她痛苦呐喊著,然而發出聲的只是一連串呻吟。更可怕的是她眼前開始出現幻影,死去的父親,母親,弟弟們……她看到了嚴森。

  錯了,是死神,死神正微笑著對她伸出手。

  她被一把拉起,整個人撲向死神的懷抱……嚴森簡直氣壞了。

  「你他媽的是來找我的麻煩!你這個不知死活的笨女人,你以為這裡是那裡,可以讓你來去自如……老天,好燙,你在發燒!」

  那人嘴裡嘀嘀咕咕念著,對她而言卻是人類發出最美麗的聲音,她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

  「我……不……要……死……」

  「廢話!」嚴森破口大駡:「你當然不要死,你要活著害人,害死我!」

  她想笑,記起這個人,她的大爺。

  他的樣子更好笑,頭髮濕了,領帶歪了,鈕扣開了,漂亮的西裝上到處都是黑色的污泥。

  「你……好醜。」她提起力氣說。

  「你才應該照照鏡子看你現在的樣子,媽的,十分全像鬼!」

  他一把抱起她,不管她身上流下來的污泥如何踐踏他。

  「我……自己可以走。」

  「走個屁,你現在大概連爬都爬不動了。媽的,我是造了什麼孽,人家是花錢玩女人,我是花錢被女人玩,而且還是個病西施,胡塗蛋,笨女人……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他一邊罵一邊穿過樹林,這時天色全暗了下來,他只能順著月光找路走,好幾次被樹枝勾到腳差點摔下來,但緊抱著她的手臂仍然絲毫不放鬆。

  她睜開一絲縫偷偷打量他,他的表情好認真。

  最後她安心閉上眼睛。

  「不能再快點嗎?我好想躺在床上。」

  他差點又摔下來。

  「你想氣死我?如果想快一點,你自己走!」

  「不了,我好累。」她回答他的問題。

  他因此氣昏。

  就這樣,她一直飄浮在這麼舒服的空間裡感到安心,就像躺在雲端上,不知年月日地享受下去,直到他們走出迷霧,她被帶到一個溫暖的地方,躺進一張溫暖的床上。

  她還在昏沉之中,但看到的人卻十分清楚。

  「我沒死?」

  他點頭。

  「你沒死,而我快死了。」

  他軟下來,半趴在床邊。

  她想摸他的頭髮安慰他,無奈,伸手不及。

  他抬起臉,生氣的表情已消失無蹤。

  「你生病了。」

  「沒有。」

  這時候的她反而顯得很清醒。

  「我只是昏昏的,熱熱的,睡一覺就會好。」

  他摸著她的額頭,溫度並不高。

  「你一定要這麼瞭解自己?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每個細胞,你真的能夠完全掌握?」

  她輕輕地搖頭,就像風中脆弱的花朵。

  「我瞭解你。」

  「啊哈!是了。」他臉上有痛苦的表情。

  「知道我為你擔心,知道我拚了命找你,知道我害怕失去你,知道我竟然為了一個陌生女人痛苦,我一定是瘋了,是我病了,我神智不清,我幼稚不堪,我是個大笨蛋……」

  她忽然伸出手向他,他倏然停止謾駡。

  「不要罵你自己,好傻。」

  「那有多少傻瓜為你罵自己,那個傻大個兒?」

  「他叫薛成超。」她虛弱呻吟。

  「謝謝你呀,我知道他叫薛成超,只是我叫什麼忘記了。」

  「你叫嚴森。」

  她感覺頭越來越重,這次她真的想睡了。

  他的聲音仍在她耳旁飄蕩,她開始認為——只有他的聲音才是令人安心的聲音。

  他仍持續叫駡。

  「你真好,真厲害,還真的能睡下去,我佩服你。但我呢?嚇得像狗一樣到處亂竄,我知道你一定到山上去了,在某個地方快樂得不得了。我實在不必理你,只要等你回來,臭駡一頓再把你踢下山就行了,但我卻擔心你……我在擔心你!你聽到沒?我在擔心你……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竅才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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