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 > 宰相的兩世妻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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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按住棺木兩側,朝她大聲吼叫,他想叫得這笨女人清醒,想讓她明白,自己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 她還在笑,雖然臉色慘白,但笑容一樣甜得讓人酥心。「我知道啊,可是我甘心啊,誰都我愛阿觀,愛得身不由己。」 他憤怒,抓起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在地上摔得稀巴爛。「你是白癡嗎?你爹被我殺了,你的家被我毀了,我是你的敵人,你不可以對我甘心,你只可以恨我,就像我恨你!」 「阿觀,沒關係的,我不恨你、我原諒你,你也別氣了好不好?生氣會長白頭髮哦,阿觀要多笑,才可以保百年身。」她甜甜的笑意漾在嘴邊。 他更形惱火了。這女人怎麼可以笨成這樣!他已經講得那麼明白,她為什麼不恨?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他把她從棺木里拉出來,那麼粗魯,那樣疼痛,她還是笑著,眉目嘴角都在笑。 「看清楚,我是宇文驥、是你的仇敵,不是什麼鬼阿觀!」他朝她大聲吼叫。 她搖頭,還是笑,笑得明豔燦爛,笑得蜂蝶紛紛展翅,海棠出牆旋枝,好像他說了什麼逗趣的話兒。 「不要嘛,人為什麼要有敵人?都當朋友不好嗎?阿觀,我們相親相愛、甜甜蜜蜜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呀?」 她軟軟的笑聲配上不符合甜蜜的慘白小臉,她的笑刺著他的心,教他更痛、更怨。他想大聲咆哮把她的愚蠢吼掉,霍地,她的手腕不知幾時多了道傷痕,血從那裡漫流出來,鮮紅色的血染紅她的裙擺。 她低頭看見,仍然笑得一貫甜美,她抬起手腕,靠近他,「阿觀快來,把我的血吸幹,我是藥人,我的血能治百病哦,你快來。」 「我不要你的血。」他瞠大雙目,後退一步。 「阿觀乖,不喝不行的,我知道有點腥,那味兒不太好,可喝下它,你就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我的阿觀要活到一百歲呦……」她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開出朵朵血紅玫瑰。 「你這個笨蛋!我活不活得到一百歲與你何干?我是你的敵人,你應該高興我快要死了,不必用自己的命死換我獨活。」他別開臉,想沖到外面,卻意外發現自己全身力氣盡失、動彈不得。 「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事的。」她走到他面前,把手抬到他嘴邊,將鮮血喂到他嘴裡,她應該很痛的,但她仍然笑著,像蕩秋千時那樣大笑,她靠得他很近,輕輕在他耳邊低語,「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 猛地一驚,宇文驥從床上彈起,他喘息著,額間冒出點點汗珠。 他的目光從紅木床簷板上吉祥飾紋轉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綴著松鼠葡萄紋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惡夢了,獨活……他終究還是獨活,用一個女子的命來換他的生存,而那個她,一生一世承載著他的恨。 是他虧欠她,她的死讓他變得毫無退路,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他只能不斷往前走,千刀萬刀在腳底下,每步皆帶著淋漓的血肉,寸寸點點的紅,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開被子下床,他順手拿起架子上的銀白色長袍。 五年了,只要他閉上眼,就會看見那雙清澈大眼睛,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遠無法把她變成和自己同一類的人,不管他加諸在她身上多少怨懟不公,她仍然乾淨得一如溪邊水仙。 他賭咒過了千百次,他不愛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與他今生無緣、來生無牽;他否認自己的惡夢、否認自己的心情,否認她在他自己心底盤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認,仍然無法否認他想她,非常想;他愛她,非常愛……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罰不能吃飯的晚上,偷偷帶玫瑰釀,到柴房裡陪他,那個晚上,她笑著對他說抱歉,笑著安慰他,「阿觀,你別氣爹爹罰你,爹爹是望子成龍,他很看重你。」 他回給她的是兩聲冷笑。 正常人撞到牆壁,自然會掉頭走掉,可是她沒有,她笑著賴在他身邊,笑著告訴他,前幾日撿到一隻跛腳的小黑狗,她怎麼照顧它,小黑狗又是怎麼從害怕、怎麼慢慢肯對她親近,將他明擺著的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愛她,在他否認到自己都嫌累之後,愛她的事,一點一點浮出檯面。 他常在深夜潛入她房裡,什麼事都不做,靜靜坐在床邊,貪看她的睡顏,仿佛看過那麼一夜,壓在肩膀上的擔子就會變得輕了。 他嘴裡嘲笑她的善良,卻在無人知曉的清晨,餵食著她撿回來的動物。 在她離開之後,他在她墳邊種滿桃樹,因她愛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卻畫了滿櫃的李若予…… 他愛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邊,拿起阿福準備的玫瑰釀,舀一口至嘴邊,細細品嘗,細細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獨獨戀上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歲,家裡開了間小餐館,有妻子、兒子和老母親,不富裕但稱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樂樂過生活,倒也愜意,但一場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盡,卻讓路過的若予攔下。 阿福的臉徹底燒傷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讓人一眼看到他大半個牙齦,他的左眼皮卷起,無法閉闔,嚇人的眼珠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 若予救他回來,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見他,不免生出一張鄙視臉孔,獨獨若予不害怕,天天陪著他說話,替他開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為若予最忠誠的僕人,跟著她進進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頭碰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說擔心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的,他要當小姐的先鋒,到陰曹地府幫小姐打頭陣。 他曾經問阿福,為什麼對若予這麼忠心,他說:「除了小姐,沒有人敢看著我的臉說話。」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後,阿福的腦袋漸漸變得不靈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壞了,還是若予的死訊讓他無法承受?只見他成天抱著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語,腦子清楚的時候,不是抓著人說幾句話,就是下廚給他燒幾道若予愛吃的菜,但多數時候,他的腦子不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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