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 > 在懷睡不暖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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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很不錯,他身上有股讓人安心的天使氣質,仿佛待在他身邊、汲取他的氣息,就是窩進避風港。 很多年,她試圖在媽媽、在孫易安身上尋找卻遍尋不著的安心,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我的問題在於寂寞。」 「你有媽媽、姐妹,還有疼愛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個孤女。 「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那男人對她很好,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戴證萱。後來媽媽移情、愛上我的爸爸,我沒見過爸爸,也沒辦法從媽媽嘴裡套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只聽外婆說過,他是個很帥、很有才華的男人。 「媽媽離開愛她的男人,嫁給她愛的男人,然後生下我。中間的所有細節都不可考,我只能憑想像力來猜測,我猜那個男人約莫傷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後、連我一起恨上。 「最後媽媽帶著我,回到愛她的男人身邊,不久他們又生下另一個女兒,戴證艾。叔叔是個脾氣很好的男人,他對媽媽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對待我和對待姐姐妹妹並無不同,他從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媽媽負責的區塊。 「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裡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醜,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這麼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脫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只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裡,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學會控制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麼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裡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裡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於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面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裡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裡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湧,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裡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裡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嗎?」瑀希低聲問。 「我難受嗎?也許吧,我難受是因為沒辦法把那些不把我當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腳底下。」她咬牙切齒,像只被搶了幼崽的母熊。 又驕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難受,是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可是你卻無法不怨恨他們。 你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認為媽媽應該多疼你一點,因為你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她們有爸爸在身邊,而你,沒有。 「你痛恨叔叔的親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卻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親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會對他的妻子以及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女忿忿不平,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可議之處。 「你不想當外人,卻深刻相信,在那個家裡,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為心底憋著一股氣,你放大媽媽對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須把自己塑造一個小可憐,才能說服自己,你的惡劣態度、你的驕傲、嘲諷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瀟,你要做的不是憤恨,而是遠離,離開那個家、離開那群會讓你傷心的人,拉出距離、避免紛爭,丟掉驕傲、拋卻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體諒的眼光看待他們。」話說完,他與她對視、眨也不眨。 聽著他的話,淽瀟臉色丕變,她生氣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張天使似地乾淨臉龐,為什麼會有銳利的爪子,又憑什麼趁人不備、一口氣撕開她的偽裝,血淋淋地剝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針見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傾聽並不需要技術指導?你真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嗎?」她嘲諷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沒被她激怒,口氣依舊平淡溫潤。「我是醫生,根據我的醫學常識,挖開毒瘤、擠出膿瘡,傷口才會好。」 「這種醫學常識,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醫學院浪費七年。」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任由傷口發炎潰爛?」 「我不是做了嗎?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遠離那個家、那些人,我也在嘗試拯救自己啊!」 瑀希輕喟,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濃濃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於是低下頭、逕自想著心事。 是的,她反省過問題癥結,只是心裡長不大的小可憐不允許她改變,於是她只能繼續嫉妒、繼續憤怒、繼續尋找假想敵人。 淽瀟低下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聽見他低抑的歎息,「太慢了。」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地任由尷尬在兩人之間流竄。 許久,淽瀟聳聳肩苦笑,她暗罵自己:做什麼啊,你還真的但四處替自己樹敵?怎麼說,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忿然,她軟了語調說:「都知道我是個小可憐了,還這樣對待我,會不會太殘忍?」 他搖搖頭、堅持道:「你不是小可憐,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憐。」 「把這句話拿去告訴我媽媽,她不會同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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