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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雖然他不認同爸的想法,也認為那些醫生配不上自家妹妹,但在這個家裡,爸的話就是聖旨,他們可以從「順從」和「合作」當中做選擇,沒有第三個選項。

  「這樣可以嗎?」佩佩很猶豫,如果爸去跟張醫師對質,知道她「罹患小腦萎縮症」,遺傳給小孩的機率是百分之百……她會不會死得更慘?

  「如果你的表情夠真誠的話。」瑀華拍拍妹妹的屁股,說:「快下來吧,爸等得越不耐煩,你就越難逃出生天。」

  跳下二哥的背,她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後下樓。她一路走、一路低聲問:「大哥在家嗎?」

  「做什麼?想托他幫你收屍?放心,對於這種事情,身為哥哥,我很樂意為你服務。」瑀華皮笑肉不笑的說。

  佩佩肯定是爸爸的「報應」,爸爸的人生事業太順利,只好生個公主來謀殺自己,偏偏公主可愛到不行,讓人無法真正對她發脾氣,只好任由她一寸一寸來淩遲自己。

  磨磨蹭蹭,佩佩終於帶著滿臉委屈站到爸爸跟前,她試著把二哥那套話說一遍,但表情不真誠,口氣擺明瞭心虛。

  鄭鴻霆看著不長進的女兒,滿肚子無奈無處釋放,他痛恨自己的固執,痛恨自已不聽妻子的話。那時太太說:我們兩個都忙,兒子都快照顧不過來了,再生一個誰來帶?還是把孩子拿掉吧。

  不知道是哪個不負責任的,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而他不相信這麼優秀的自己,前輩子會沒有情人,為證明自己前輩子的行情夠好,他堅持生下佩佩。

  女兒出世時,他那個驕傲囂張啊,下巴都快頂了天。他把整個婦產科育嬰室裡的小嬰兒,從第一床比到最後一床,怎麼都找不到一個比女兒漂亮的,那時他還大言不慚的說:不管是前輩子還是這輩子,我挑老婆、挑情人,眼光都是無與倫比的好。

  這份驕傲只維持到佩佩六歲以前。

  這輩子他沒有對自己失望過,直到佩佩上國小,他終於明白挫折是什麼。基因造人,是不是故意讓人帶點缺陷,所以女兒夠可愛、夠美麗、夠善良,卻也夠笨。

  她的考試成績永遠在及格邊緣掙扎,她無心惹出來的事,永遠要他出面道歉,她學什麼都慢,唯有一雙手還算靈巧,做出來的紙雕有模有樣。

  可是能相信嗎?她學打針,陣亡的豬皮不算,他和兒子老婆手臂的針孔也不計其數,好不容易,她終於能把針紮進正確的地方了,現在卻……卻給病人打錯藥?

  冤孽啊!他終於確定前輩子自己的死因了,他是被「小情人」給活活氣死的。

  「你這是在抗議嗎?抗議我讓你讀護理系、讓你進醫院當護士?抗議我對你太好,給的薪水太高?抗議我每次看見護理長,都要低頭賠笑?這次竟然給病人打錯藥?!

  「要不是你的身分是院長女兒,你以為病人不會告到法院?你這種迷糊性格,哪個男人受得了你?哪天把洗衣粉當成奶粉泡給孩子吃……

  「你的腦子是豆腐渣做的嗎?你沒有思考力至少有記憶力吧,打錯藥,你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你是護士還是劊子手……」

  她已經在醫院被罵了一整個下午,她懷著滿肚子恐懼等待東窗事發,還得強忍下腹傳來的一陣一陣疼痛……咬牙、隱忍,她拚命忍受大姨媽的施虐,努力把頭壓低,表現出自己的深刻反省。

  腳好酸、肚子好痛,她祈禱這一切快點過去。

  沒想到爸爸在叨念半小時之後,居然說:「瑀華,去拿家法,你、你去祖宗牌位面前跪著!」

  這句話點燃佩佩的怒火,她爆炸了!

  都念那麼久了還要罰跪挨打?那乾脆一開始就劈里啪啦亂打一陣,然後放過她。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跺腳,她失去理智地對爸爸吼叫:「你以為我喜歡當護士嗎?錯!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討厭幫人家打針,討厭幫人家抽血,我討厭抽痰、分藥,討厭看病人無助的雙眼,因為爸爸的要求、爸爸的期待,我只能選填護理系。我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每天都在重複最痛恨的工作,現在我不過是鬆懈一點點,你們就這樣罵人,太過分!」

  什麼話?這種事是可以鬆懈的嗎?人命關天啊!

  「鄭瑀佩,有膽再把話說一遍。」鄭鴻霆沒受過這樣的衝擊,他可以感覺自己的血管在強力收縮,血壓數值正在狂飆。

  「我有膽,所以我拒絕,我再也不要配合爸爸了,請爸爸不要再支配我,我已經成年,要過自己的生活、要安排自己的人生!」一陣瘋狂的亂吼亂叫之後,她甩頭往門外走去。

  「你敢走?你不怕被剝下一層皮。」

  她猛地回過頭。「不敢走也要走,反正從小到大皮已經被剝習慣了,我的皮,長得很快!」

  這是什麼對話啊?瑀華額頭出現兩道黑線。

  說完,佩佩掉頭繼續往外走!

  她的背影很帥氣,表情很英勇,讓瑀華很想給她拍拍手,這輩子第一次,他佩服起自己的妹妹,他們早就應該這樣做,只是他們都沒有妹妹的勇氣。

  瑀華微哂,把開水和血壓藥放在桌邊,等爸爸吞下藥後,轉身上樓,他必須做點什麼,讓佩佩感受到身為哥哥的「全力支持」。

  佩佩走得太急,沒有帶衣服、錢包、手機,沒有身分證、健保卡,更沒有悠遊卡,所以她該怎麼辦?

  她想了老半天,最後跟個看起來很善良的路人借五塊錢,然後打電話給她最好的朋友阿甄。

  每次想到這個,她心裡總是有股怪異的感覺。

  阿甄分明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出社會後,兩個人還經常打電話聯絡,偶爾阿甄上臺北,她們會約吃飯、一起出門玩,阿甄常拿她家當旅館,而她每次被護理長氣得半死,第一個想打電話告狀的對象是阿甄,這樣的朋友,毫無疑問,當然是最最要好的。

  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好朋友」時,就會有什麼東西堵在心頭。

  佩佩自問,難道她還有其他更要好的朋友?

  她把所有的記憶全翻出來,一個一個想、一個一個挑,怎麼都找不出另外一個交情比得上她和阿甄的好朋友。

  接到電話的阿甄為朋友兩肋插刀,好友都身無分文的離家出走了,她能不立刻出現?於是趕到高鐵,跳上最近的一班車到臺北,把可憐的落難公主給接回家。

  她住在南投山區,地方有點偏僻,但環境美到不行。她們抵達南投時,已經是淩晨,哪裡還有公車可以搭,阿甄向表哥求助,請表哥開小貨車載她們回家。

  第一次坐貨車的感覺很新鮮,風在耳邊呼呼吹過,雖然有點冷,佩佩卻有種鬆綁了的自由感覺,這裡沒有鮮亮的霓虹燈,只有昏黃路燈照亮著鄉間小徑。空氣無比清新,佩佩忍不住張開雙臂,用力吸一口氣,把氣管、肺泡都填進滿滿的沁涼氣體。

  短短幾分鐘,佩佩喜歡上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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