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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阿浪買的菜在冰箱裡面爛掉了,阿浪煮的開水喝光了,阿浪的衣服亂七八糟地躺在床上,而專屬於他的味道……漸漸淡掉……

  黎雨佩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開口說話,她就是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非凡哥哥打過很多通電話來,她不想接、也不想回,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想念阿浪。

  他還好嗎?回到親人身邊了嗎?有沒有笑著陪小昀走過紅毯,有沒有被那個很會說服人的阿揚說服,乖乖上醫院讓醫生替他治療?

  世界上有很多奇跡的,說不定奇跡出現,阿浪的病就好起來了,不生病的阿浪繼續當他的強人精英,繼續賺很多錢,不必再讓女生包養。

  她一面想、一面哭,隨便淚水在她臉上畫畫。

  阿浪不會死……她騙自己,騙過兩千次以後,她就會認真相信,阿浪不會死。

  只要他不死就好了,不留在她身邊沒關係,只要他不死,她不介意忍受孤寂,真的,她真的這樣想,不騙人。

  黎雨佩每天做同樣的事,她抱著阿菲,去買一杯熱咖啡,走到和阿浪初見面的公園,再繞到時代廣場。

  公園很溫暖,沒有人需要她的長圍巾;不跨年的時代廣場,沒有讀秒的熱鬧人群,她怎麼都找不到阿浪溫暖的懷抱……買和阿浪一起買過的菜,回家後,往地上一拋,任由它們在袋子裡腐敗。

  但腐敗的不只是她買回來的菜,還有她的身體、她的心,也隨著那角落裡的菜葉,慢慢地腐敗。

  好怪,明明是熱得飆汗的夏季,她卻冷得想穿毛線衣;好怪,明明是只有她自己的空間,她確老師聽見阿浪的笑聲;好怪,對於被拋棄已經很有經驗的她,怎麼這回會這麼痛不欲生?

  她不懂,真的不懂。

  離開非凡哥哥,她只是害怕,害怕孤單,害怕寂寞,害怕一個人的生活會讓自己手足無措。

  可是阿浪一走,她居然不再害怕了。因為他離開,連同她的心一併帶走,沒有心的人怎會怕?

  她不怕孤獨、不怕寂寞,不怕沒人跟她說話、不怕白色牆壁反射出冷清孤寂,她再也再也不害怕,不怕在一個人呢的空間裡生活。

  這樣很好啊,她應該歡欣鼓舞,大聲嚷嚷——我的二十萬花得好有價值,我學會了勇氣。

  但她喊不出口,因為沒有心、沒有害怕,她臉痛哭都沒有感覺,不快樂、不喜悅、不痛、不傷,所有的情緒彷佛隔了一層透明薄膜,侵襲不了她。

  電話響起,答錄機回應——

  哥,是你嗎?當然是你,不會有別人打電話來了,我現在不在家,你留話吧,等我回來再給你打電話。嗶……

  「雨佩,你去哪裡?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兩個鐘頭,兩個鐘頭內你再不打電話回臺灣,我就飛到美國把你抓回來。」

  電話掛掉了,她垂下頭,一串淚水落在阿菲的臉上。

  她起身,走到鏡子前,把頭髮梳得又直又亮,在耳邊幫了兩條辮子,再用髮夾把劉海固定在額邊,阿浪都是這樣梳的。

  她對自己微笑。

  換下睡衣,從衣櫃裡面找衣服,卻找不到一件乾淨衣物,這些都穿過了,還沒送洗。

  沒關係,她在地毯上翻番挑挑,找出一件阿浪的T恤,他的衣服很長,套在她身上她可以去演歌仔戲。但她不在意,搭上穿幾百次都不會髒的牛仔褲,抱著阿菲走出公寓。

  下意識地,她走到每天都報到的咖啡車前,賣咖啡的小姐照例為她調一杯熱拿鐵,她付錢拿咖啡,拉開杯蓋看蒸騰熱氣緩緩上升,冷冷的心情增加幾分溫度。

  她走啊走、走到公園,一個追著小鳥跑的小孩子朝她撞過來,大半杯咖啡都喂到衣服上了。小孩子的媽媽跑過來,直跟她道歉,翻出面紙給她,她笑笑不在意,把阿菲放在草地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衣服。

  熱熱的咖啡灑在衣服上,連衣服都有咖啡香,真好聞的味道,要是有咖啡口味的香水,她一定去買。

  她繼續往前走,找到阿浪做過的那張椅子,坐下,看看藍得耀眼的天空、綠得亮眼的草地,深吸一口帶著草香的空氣。她不是很喜歡夏季呢,她比較喜歡灰濛濛的天空,和銀白色雪地。

  她坐了很久,然後到昂貴的牛排店,點一客牛排,吃兩口沙拉、撕撕麵包,把一杯水喝光光,當牛排送上來的時候,推開,輕輕說一句,「我要回去吃炒飯。」然後付掉兩百七十三塊,走出牛排店。

  她在時代廣場逛來逛去,知道兩條腿酸得再也走不動時,這時才發現……阿菲不見了。

  阿菲不見了!

  她丟掉爸媽,丟掉非凡哥哥,丟掉阿浪,然後是阿菲……就連阿菲也被她丟掉了!

  不要,她才不要這樣!

  突然,那些被透明薄膜給隔在外頭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開始感覺心痛、開始感覺哀傷、開始被思念侵蝕得想痛哭。

  好痛哦,她掉眼淚、她嚎啕大哭,即使她的腿酸得快斷掉,她還是邁開步伐往前跑。

  她找每個她到過的地方,廣場、公園、牛排店、咖啡廳……沒有,這裡沒有、那裡也沒有,到處都找不到阿菲,她還進超市、百貨公司……走遍那些她沒到過的地方,但還是找不到陪她長大的阿菲……

  深夜十二點,她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走進煙霧繚繞的酒吧,傻傻地找個位子坐下,點了滿桌子酒,對著紅紅綠綠的酒杯發呆。

  有男生過來對她搭訕,可是變聰明的腦袋告訴她,不可以隨便撿男人回家;有人對她笑,她回應的笑臉和阿浪一樣,不真誠;一個男人拉住她的手,她搖搖頭、不說話,只是用一雙絕望的眼睛看著對方,看得人家不得不鬆手。

  她終於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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