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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你沒同意,對嗎?」

  「當然,我決定留下來和外公外婆一起照顧弟弟們,父親對我的決定很失望,但我斬釘截鐵告訴他,這些年待在我身邊的是外公外婆、母親和弟弟,不是他,我可以放棄父親,不能放棄弟弟。送他上飛機那天,我看見他眼底的罪惡感,我知道他不僅僅怨恨阿聲阿響,也沒放過自己。」

  沐姍皺眉,如果他的父親沒有這樣一位對他言聽計從的好朋友,他們一家人是會快快樂樂、親親密密地生活著,還是真像那位好朋友說的那樣,杜雍會成為父母雙亡的孩子?

  杜家的悲劇究竟是杜聲、杜響造成的,還是杜伯父先入為主的心魔,一點一滴刻劃下來的?

  而未卜先知到底是為人指點迷津,還是為人們的未來事先布下魔障?

  「阿響怎麼會死的?」

  「那時外公外婆退休,他們把占地將近兩百坪的四層樓老房子重新翻修改建,開了一家民宿,民宿的生意很好,經常有顧客光臨。母親過世後,我和阿聲阿響從臺北搬到外公外婆那裡,有三個孩子需要照顧,再加上民宿的生意忙碌,讓兩個老人漸漸放下女兒死亡的感傷。

  「當時我正迎來人生第二場大考——大學入學考試,外公外婆對我有很大的期待,我也有我的驕傲,因此那場考試,我只能贏,不能輸,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考試上頭,每天在補習班待到很晚才回家。而八歲的阿聲阿響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紀,上山抓鳥、下河摸魚,民宿附近的私人景點都是他們找出來的,然而不幸也就這樣發生了。

  「六月的南部,天氣熱得可以把人烤焦,那天阿響有點小感冒,外公外婆叫他們乖乖待在家裡,但阿聲待不住,非要去溪裡玩水,阿響被他說動,兩人趁外公外婆不注意,偷偷溜到溪邊……結果阿響被溪水沖走,三天后屍體在石頭縫裡發現,整個人被泡得不成人形,脖子胸口都被魚給咬爛了。」

  說到最後,杜雍緩緩歎了口氣。

  這就是杜響想要懲罰杜聲的原因,他怨恨杜聲害死自己?沐姍想著。

  「事情發生後,阿聲變得很沉默,跟他說話他都不太理會,第一次發現他不對勁,是在阿響頭七那天,他一個人爬到頂樓,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他就要從頂樓跳下來了,我緊抱住他,不讓他傷害自己,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會哭喊著自虐,就像你在療養院看到的那樣,撞牆、打頭、捏自己……

  「之後隔幾天,他就會發作一次,他經常模仿阿響的動作表情,做一堆奇怪的事,我們以為是阿響的死亡帶給他太大的衝擊,才會導致他脫序行為。八歲的阿聲第一次看精神科,醫師說他有嚴重的精神分裂。」

  「那你父親的態度呢?」

  「他回台匆匆參加過阿響喪禮之後,說了一句話——『你們都不相信我,他們的存在就是不祥。』」

  這話好傷人,就算杜聲是個正常孩子,也會因為這樣的話變得不正常。

  沐姍在心裡搖頭。

  「他要我們把阿聲送到療養院,然後舊話重提,要帶我到越南。」

  「二度拒絕?」

  「對,我不會拋下阿聲,就算他真的不祥。」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照顧阿聲,我放棄那年大考,幾個月後,為了讓我開心一點,外公外婆計劃為我辦一場生日?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六,民宿裡來了很多客人,我們烤肉、吃東西,音樂放得很大聲,阿聲和小客人們玩得很開心,如果……」杜雍皺眉。

  「如果什麼?」

  「如果我能早一點看見鬼魂,如果我細心一點,也許能夠發現,那天和小客人玩得很高興的不是阿聲,而是阿響,那麼也許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過生日,因為十八歲的生日,有他最痛苦的記憶。

  「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民宿發生火災,是阿響親手澆油、點火,外公外婆被燒死了,住客也死了四個,那場火災的倖存者只有我、阿聲及兩個小女孩。」

  「你怎麼知道是阿響放的火?」

  「那時我的天眼尚未開啟,壓根不相信鬼神之說,加上父親的那位好朋友,我對這種事更是深惡痛絕,我情願相信阿聲是生病了,相信精神科醫師能夠幫助他,但是那天我們在病床上醒來,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故,阿聲卻沒有半點害怕,他笑得很開心,他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下『哥哥,以後有大姊姊和小弟弟陪我玩,我就不會寂寞了。』幾個字,那是第一次,我開始覺得在阿聲身體裡的是阿響。」

  「他指的小弟弟和大姊姊是……」

  「是死於那場火災的客人。」

  一陣寒顫讓沐姍從頭頂冷到腳底,她想像一個八歲孩子用惡意的笑容迎接亡靈,想像他劃下火柴、潑上油那刻的表情……

  「還有其他讓你能確定那是阿響的理由嗎?」

  「在警局接受調查時,隔著單向玻璃,我靜靜觀察阿聲的動作,他很興奮很激動,把十根指甲咬得光禿禿的,警察問他話,他半句都不回答,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把腳翹高,旋轉腳踝,這些都是阿響會做有的動作,而且他突然從審訊室裡轉頭與我對視,用唇形說了句,『哥哥,我是阿響。』」

  當時他飽受驚嚇,雞皮疙瘩不斷湧出,他不想相信卻不能不信。

  「後來呢?」

  「我父親回臺灣,阿聲被送進療養院,他第三次要求我跟他去越南,我又拒絕了,我怨恨他的冷漠,怨恨他在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逃避。為了和他對抗,也為了向他的好朋友證明,我不會繼承他的榮譽名聲以及事業,我故意違反他的心意,不考商學院,反而跑去考警察大學。」

  把錄取通知單寄給父親時,他期待著一場大吵,想藉機把對父親的怨恨全數發洩,沒想到父親接到他的信,二話不說就寄生活費給他。

  杜雍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是因為父親抹不去心中的罪惡感,還是因為他那位好朋友的傑作。他沒問,也不想問,直到三年前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想再婚。」

  杜雍冷冷回答,「你做任何決定與我無關。」就像他決定當警察,也與父親無關。

  他下意識地期待父親的怒火,但是父親沒生氣,在一聲無奈的輕歎之後,他說:「我不會再生孩子,我的一切都會留給你。」

  「不必。」他冷冷拒絕。

  他知道自己對父親很殘忍,也知道如果和父親立場對調,自己不見得能夠做出更正確的決定,但是他明白,他永遠不會放棄家人,尤其在他們需要自己的時候。

  「你從什麼時候可以看得見鬼魂的?」

  「大二那年,我發生一場車禍,我原以為我也應該去看精神科,因為……」

  沐姍接下他的話,「因為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物出現在眼前,你不確定那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他們如影隨形,在每個不經意間被你看見,你不敢說也不能說,你沒有可以求助的人,你覺得世界用一種特殊的手法,把你跟其他人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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