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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馬上歪過身子,往沙發一躺,連聲嚷嚷,「我睡幾分鐘就好,你不要告訴阿譽哦,他很愛管人,我可不想今天晚上九點半就被趕上床。」

  丟給杜絹一個甜美的笑臉,她就像小貓般轉個身,窩進沙發裡面。

  杜絹點頭,離開沙發邊,回座位工作。

  待她轉身,商天雨才鬆口氣,不再抵抗疼痛。其實,不必害怕的,這樣的情況,她早晚要習慣。

  呼,吐氣,閉上眼睛,她不介意自己的世界,在沒人看見的空間裡變黑。

  第七章

  「上次發作是什麼時候?」姜醫生問。

  「昨天下午。」跳跳看著他的手指頭。他的手指頭修長白皙,要是不拿手術刀,一定也很適合彈鋼琴吧。

  再把視線轉到牆壁上幾張核磁共振的片子,她看不出那是自己的大腦,也看不懂那上面的陰影是不是變大或轉移,黑黑白白幾片,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什麼,她會以為是某某藝術大師的年度作品。

  「商小姐?」

  「嘎?」她分神了,為幾張她覺得很藝術、事實上卻科學得不得了的片子。

  「我問,最近兩次疼痛的時間,間隔多久?」

  「三天吧。」

  「發現自己看不見的時間有多長?」

  「大概有兩個鐘頭。」第一次發現自己看不見時,她站在舞臺上跌跌撞撞,摔得滿身傷,嚇壞合作多年的男舞伴。

  有經驗之後她知道,失明只是短暫現象。

  她開始學會在看不見時,找到一堵牆,靠著它,讓它幫自己對付一波波洶湧而來的疼痛,並在心底細數時間流逝。

  「你知道這意謂什麼?」

  「情況變得嚴重了,我可憐的視神經正在被腫瘤淩虐當中。」她一面說一面笑,她啊,總是越傷心就笑得越開心。

  姜醫生不贊同的瞪她。「你很清楚嘛,要不要馬上安排手術?」

  「我忙,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數著手指頭。阿譽的婚禮還有三個星期,三個星期二十一天……要做的事還很多。

  「再忙都先擱下,等腫瘤切除後再做也不遲。」

  她的腫瘤和她這個人一樣,是怪胎,說長大嘛,也還好,就是老會壓迫到神經線,痛得她想撞頭,並且剝奪她的視覺。

  更狠的是它的位置長得真漂亮,不動刀,就等它把視神經壓死,她變成瞎子;動刀失敗,她會失去吞咽能力,終生靠鼻管餵食。

  「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是?」

  「是,但拖越久成功機率只會降不會升。」

  她持笑的說:「姜醫生好樂觀,從不想想手術失敗會怎樣,我無法忍受用鼻管吃飯。」

  「商天雨好悲觀,從不想想手術成功會怎樣,你怎麼能夠忍受失去舞臺和光亮?」他用她的語法說服她。

  「你不知道我的運氣有多背。」

  「多背?」

  「我買彩券從來沒有中過任何一個號碼。」

  「手術成功的機率和彩券的中獎率比起來,高太多。」

  「我考試猜題從沒准過,我覺得事情應該會這樣發展,它卻偏偏往另外一個方向展開,不管做什麼,失敗是我最常碰面的朋友。」

  她不怕死,因為死亡對岸,有姊姊和媽媽在那裡等待,但她怕賴活著,怕生不如死,怕無能為力、苟延殘喘。

  「你不可以把生命這種大事和運氣掛在一起,你要為它努力,就算一百分努力只能得到七十分效益,也要盡力。」

  「七十分效益是什麼?灌食、語言障礙、癱瘓三選一?才不要,我要活得美美、死得美美。」

  「你不要邀請我參加你的告別式!」他氣炸了,如果可以替病人打分數,他的學分她一定得重修再重修。

  「真的嗎?我還想請你在我的墓碑上留字呢。」她對他眨眨眼。

  瞪回去,完全沒有腦科權威的沉穩樣。「那我一定會在上面寫——一個拒絕醫療的笨蛋!」

  「前提是,你得肯參加我的告別式才行。」不是人人都有權利在她的墓碑上刻字。

  「商天雨!」他生氣,她是既特殊又讓人跳腳的頭痛病人。

  「姜醫生,別氣我,我相信人體有自愈能力,等事情辦好,我會找一個好山好水好地方,吃飽睡飽,把身體養好。」

  「你在否決我的專業。」要是吃飽睡飽就能把病養好,那醫學院通通可以關掉了。

  「我哪會否決你,姜醫生很帥耶。」她嫣然一笑,笑得他臉紅。

  走出醫院大門,商天雨仰頭,對著灰濛濛的天空吐氣。

  阿譽說了,她是他的青鳥,一隻為他銜來幸福的青鳥呢,儘管她無權得到幸福……低頭,一滴淚水無預警地落入柏油地,黑黑的一滴,黑黑的,黑入她將罄的生命。

  她走進醫院對面的麥當勞,點一支霜淇淋,打開手機,連線遠在德州的Ross,他是她的舞伴,從進入舞團時,他們就是合作對象。

  Ross說,愛情有很多種,其中有一種是最難最苦,但也最讓人安心的愛情,她的求知欲很強,馬上向他請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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