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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無歡盈盈地站起身來,按班行禮:「公子謬贊了,無歡愧不敢當。」

  明驥優雅地回禮,仍不住口地輕歎:「你應得到的,更難得的是在下竟有此榮幸得蒙姑娘青睞有加,竟能進入姑娘的閨房中聆聽妙曲,在下真是受寵若驚了。」他故作輕薄地試探著:「姑娘盛情厚意,在下並非是不解風情的木石草人,怎奈家中管教甚嚴,無法徘徊花街柳巷多時。今宵一會,我們何不逢場作戲、虛龍假鳳一番呢?」

  羞赧與悲憤霎時染紅了無歡的臉頰,她萬萬也想不到幼時仁慈寬厚的大哥哥竟是薄幸無情的人,她冷笑著說:「無歡當公子是臨危救急、義無反顧的大恩人,沒想到公子竟當無歡是尋常歌樓酒女!既是如此,無歡也沒話可說,公子還是請回吧,別讓這污穢之地玷辱了公子純白清淨之軀。」

  明驥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她逐漸變冷、變白的容顏,內心閃過一絲酸澀。真是見鬼了,今晚他的感情神經特別敏銳,一再地叫他不要太狠心了。他神色凜然:「姑娘,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哼,多美麗動聽的話啊,一句情不自禁就可以作賤我這個酒樓女子!公子,你又何必用這種花言巧語來玩弄我呢?你只要擺出你的頭銜、權勢、財富,我還有反抗的餘地嗎?」無歡自怨自艾,只盼轉移他對自己的疑慮,但說著說著感懷身世飄零,連自己都要信以為真心酸落淚了。

  「無歡,難道你當真不肯原諒我的口無遮攔、胡言亂語嗎?你明知道我不是那麼絕情的人。」他的目光深遠而綿長,語音輕柔得如微風拂過平靜無波的水面,在她心湖蕩起了絲絲漣漪。

  明驥話語甫落,才發現這是他內心深處真實的感受。近三十年來的歲月,他首次驚覺自己可能愛上了眼前柔若飛絮又謎如幽谷的女人。

  「公子有心也好,無意也罷,總之是無歡命苦,此身已落紅塵,難免公子會將我當成低三下四的女人。無歡書念得不多,但幾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自是不敢奢望公子將無歡當成名門閨秀以禮相待,只盼——」無歡心如刀割,咬咬下唇才能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下回再見面的時候,公子不是恩客,而我也不是歌女。」

  明驥心中一震,忘情地握住她舉起酒杯打算一飲而盡的冰涼小手:「你這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乍見到豔美無雙的你,就已驚為天人,此身此心早已不屬於我了。一見鍾情或許已被人用得氾濫了,但這話的確是我真摯的感受。」

  他深刻地剖白自己,感到她的手輕輕戰慄,微微使勁打算縮了回去。他握得更緊了,無意間翻過她的手來,卻發現那小手心極是粗糙,手掌上滿是老繭與刀痕。他倏地繃緊了臉上肌肉,臉色也悄悄變白了。他竟沒有拂起她衣袖一睹究竟的勇氣,萬一她真是那刺客,自己能狠下心來逮捕她嗎?又怎忍心讓她深陷囹圄呢?

  無歡甫被他柔情蜜意的話語熏得芳心大醉,臉色酡紅,而不經意間見到他蒼白的臉如遭重擊般,一股柔和著震驚、憐惜、憤怒,和無比困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的柔荑,她驀然明白了,慌亂的她急忙在腦中編織著謊言:「無歡從小家貧,七歲被賣人『紅袖招』,八歲跟著嬤嬤學琵琶,手指常常彈到流血了還不能休息,非得練完整首曲子才能吃飯,長此以往,手就變粗了,倒讓公子見笑了。」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明驥譏諷地笑了笑,北京城裡人人都知無歡是最近才來到城裡的,這番謊言騙得了人嗎?最讓明驥痛心的,竟是她終究不肯相信他,不明白她的一切苦衷、無奈他都想替她承擔。明驥默然許久,才緩緩鬆開了手,見她明顯地放鬆了緊蹙的眉頭,決定先不逼她,讓她瞭解他、信賴他,甚至愛上他後,再來談談這一切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行為。他裝做若無其事,頗為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我好像聽說無歡姑娘是從南方來的?」

  無歡偷籲了一口氣,嫣然笑稱:「揚州。我祖籍揚州。後因南方動亂,爹娘帶來到北京的。」

  「揚州,」明驥喃喃地把這地名咀嚼了好一會兒,別有用意地瞅著無歡,聲音是無比的低沉柔和,「我在那兒也遇到了一位令我永難忘懷、悔恨終生的人。」

  「哦?」無歡揚了楊柳眉,好奇心大增,「公子是人中龍鳳,家世顯赫,又官居極品的天之驕子,在你心中只怕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追求不到的人!怎會有令你如此遺憾的事呢?」

  明驥深深地望進她那會說話的雙瞳,意味深長地笑說:「我現在最想得到的人是你,你說天之驕子的我有幾分成功的機率呢?」

  無歡臉紅耳熱,頓時覺得胸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地擴散開來,奔流在她血液、四肢百骸的是那濃烈如酒又滾燙如火的感覺,她低垂了頭不發一語。

  明驥盡情地掬飲她嬌羞的美,若不是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唐突得罪佳人,否則他真想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十三年前,我路過揚州時遇到了一位小女孩,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見到那女孩,滿心就有想要照顧她、保護她的欲望。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衣不解帶、整日整夜地照顧她。後來她病好了,我就收了她做我的幹妹妹,本來打算帶著她一塊回京的,誰知她竟然離奇失蹤了。十三年來,我用盡了各種方法始終沒有她的消息。我原以為這輩子已經再也找不到她了,誰知就在幾天前,我又得到了她的消息。」

  無歡聽得心神蕩漾,頗有造化弄人之感。她硬著頭皮問:「什麼消息?」

  「據行刺皇上的那名刺客說,那女孩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我不願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你說,這不是畢生最大的遺憾嗎?」他猛然舉起酒杯,飲盡了那已半冷的酒,任憑辛辣濃烈的酒精燒灼著他脆弱的神經。

  無歡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許忘了她,對你比較好些。」

  「是嗎?若真能忘了她就好了。真奇怪,你跟那刺客的說法很像,她好像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明驥若有似無地笑著,以那雙像是可以穿透她的目光緊盯著她。

  有嗎?無歡不自覺地蹙起眉頭,暗自沉思著自己是否說過,但她搖了搖頭,實在不大記得那晚她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那時她身上有傷,又是分別了這麼久才和他如此相近,她真的不記得了。

  面對明驥研究的眼光,她輕笑了出來:「是嗎?那可真是巧合啊!在這亂世之中,隨時隨地都有人倒下死去,公子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小女孩耿耿于懷。這是我衷心的話,還請公子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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