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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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從來沒有說,甚至不肯去細想,但是再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一晚,她榮錦繡想要去找的那個人,其實是左震。 在危急的關頭,在來不及思考的那一刻,她急著保護的人,居然卻不是那個她日日掛在嘴邊的向英東! 錦繡再歎一口氣。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要報答英少?是誰說過,為了英少什麼都願意做?明明她當初喜歡的是英少,她為了英少才踏進百樂門,為了他不辭辛苦地學著跳舞,也為了他才不惜代價要成為百樂門的紅牌……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她愛上,那個曾經在殷宅門口,遠遠站在英少背後的男人;那個曾經在她每一個需要幫助的時候,都會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那個曾經隔著滿堂賓客遠遠看過來,卻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動的男人。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經不能再回百樂門。英少跟左震,她只能選一個,不,她其實已經根本就沒有選擇。 她要寫一封辭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個交代;可是心裡又隱隱地慚愧,欠他太多,都還沒有還。躊躇良久,筆還是在半空裡懸著,說什麼?就說她真的就跟明珠一樣,當年明珠愛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榮錦繡又愛上了左二爺,所以連她也要離開百樂門? 真是從來沒有寫過這麼為難的一封信。 就在錦繡對著信紙發呆的時候,隔著一道半開的門,左震就靠在門口看著她。 安靜的燈光照著她如畫的背影,她從碼頭回來,連頭髮也沒顧得上梳,一頭寶絲幽黑的長髮,鋪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連他上樓的聲音都沒聽見? 本來他是直接要進來的,可是剛到門口,就聽見她低不可聞的輕輕一聲歎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門口停住了步子。 錦繡手上有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認得,那是英東的。其實那還是以前大興洋行的陳經理送給他的,有一次跟英東吃飯,英東看著好,順手就帶走了……想不到今天會在錦繡手裡看見它。 桌子前面的錦繡終於扔下了筆,推開紙站了起來。算了,這件事,就以後再說好了,反正現在一時也見不到英少,也許過些日子,她就會理清頭緒。 一回頭,卻赫然看見左震在門口。他——那是什麼神情?似乎來不及遮掩,在她回頭的瞬間,一閃而過。 左震進來,遞給她一個紙袋,「給你的。」 錦繡疑惑地打開,什麼東西?有著這麼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餅?」袋子終於打開了,兩個糯米粉灑著糖桂花、煎得金黃燦燦的小餅出現在眼前。 「你從哪里弄來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婆婆餅就只有老家那個小鎮子裡的點心作坊裡才有,就連她,也有很久沒有嘗過了。其實這是明珠小時候最喜歡的甜食,但在那時候,大娘那麼兇悍,就連偶爾吃個這樣的婆婆餅,也是難得的奢侈。 左震怎麼知道這東西?忽然想起,初來上海,在那個下雨天的教堂門口遇見他,他曾經帶她去吃湖南菜,問起她想吃什麼,她卻點了這個婆婆餅。當時還叫他跟跑堂的夥計當場失笑,原來……到現在他都還記得。 一時間那些溫暖的記憶忽然都浮上心頭來,再也忍不住會心一笑。就算他記得,上海跟鎮江隔得那麼遠,他又從哪裡找來這麼偏僻的東西,給她解饞?居然還是熱的。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你想到哪裡去了,不是鎮江買回來的,上海也有點心鋪子。」 錦繡笑意更深,也沒說話,拿起一隻小餅咬了一大口——上海縱然有點心鋪子,這樣的點心,一定也是特別訂做的。 左震看著她,一個小餅都吃得那麼心滿意足,臉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彎成了一對小月亮。真的有那麼好吃?他禁不住輕輕一歎,就為了博她一笑,不要說這幾個小小的糯米餅,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法子摘給她。 「咳!」錦繡吃得急了,差點噎著,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卻一眼看見桌上一疊雪白信紙,上面白紙黑墨清晰醒目的兩個字:英少。 錦繡也看見他看見,要擋住那張紙已經來不及,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再加上剛被糯米餅噎了一口,頓時漲得整張臉都紅了。 從昨夜到現在,她在他身邊,但想的都是另外一個男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過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這一刻,雪白的素箋,漆黑的小楷,那麼清晰醒目,好像能刺傷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當胸一震。 他到底應該拿錦繡怎麼辦?英東是他的好兄弟,錦繡是他的心上人。 從始到終,她口口聲聲都是英少長、英少短,現在都已經成了他的人,居然還想著她的向英東!他心裡已經是五味翻騰,可是偏偏要裝作,好像什麼都沒看見。 樓梯上傳來一陣轟隆的腳步聲,不知道是誰,跑得那麼急,錦繡跟左震同時抬頭向門口望過去,來的卻是麻子六。他上來太急了,滿臉通紅,呼哧帶喘:「二、二爺……查到暉哥的消息了!」 「說來有點複雜,這件事,跟華南幫的龍頭老大韋三紹又扯上了關係……」 麻子六還沒有說完,左震已經一抬手攔住了他下面的話,「你先下去等我,我馬上來。」 「是。」麻子六打住了話頭,轉身下了樓梯。 左震回頭看著錦繡,還沒有開口,錦繡已經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點點頭。 這麼多天來,最擔心的是邵暉的生死,最顧忌的是他已經落在對方的手裡,就因為這個,他一直按兵不動,等著對方的動靜。一旦找到了邵暉,從這一刻開始,一直處於守勢的青幫就再也沒有顧忌,出手反擊的時候已經到了。 錦繡看著他出門,下樓,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臉上那抹微笑逐漸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為什麼攔著六哥的話頭,他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不想讓她如同上次那樣的擔心。 所以就算知道局勢的動盪,知道外面的風險,她也只能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再過兩天,就是冬至。 天氣越發的冷了,王媽在屋子裡點了暖爐,石浩帶了一幫兄弟在客廳裡守著,說是二爺的意思,最近外頭亂,前一陣子碼頭賭場百樂門都接二連三地出事,所以甯園的安全也要特別小心。 錦繡一大早起來,就跟王媽一起忙著打掃屋子,把座椅門窗都擦得一塵不染乾乾淨淨,又纏著石浩,央他去外頭買回一大束梔子花來,插在客廳裡。 她樓上樓下忙得團團轉,這邊廂王媽也看得眼花繚亂,「錦繡姑娘,你這是忙什麼?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團錦簇的。」 錦繡悶在廚房裡不知鼓搗什麼東西,已經半晌沒出來,聽見王媽問,才從廚房裡探出腦袋,用簪子胡亂盤起來的頭髮不知幾時掉下來一綹,也顧不得別上去,額上已經出了薄薄一層汗,臉上紅撲撲的。 「今天冬至,我在準備應節的東西。」她的聲音帶著笑,「以前在老家宅子裡,最講究過冬至,說是冬至大過年。」 「過節?!」王媽呆了呆,「我在這園子裡頭住了五六年,從來就沒應過什麼節,就算逢年過節,二爺還不是在外頭喝酒打牌,難得回來也不過是洗個澡睡一覺就又走了。」 「那是因為沒人陪他過節而已。」錦繡又縮回廚房裡,「反正今天人多,六哥他們也在,還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多開心。」 「這算什麼麻煩,不過就是掛幾個燈籠,搓幾個冬至圓子,再煮一鍋和合粥就是了。」 「和合粥,那又是什麼花樣?」 「其實就是松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難道上海就沒有這樣的規矩?」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廚房裡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來,放在桌上。 石浩忍不住也湊了過來,趁她轉身,偷偷打開蓋子,頓時一股濃郁的甜香撲鼻而來。 「有好吃的,正好餓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裡送。 「咚」的一聲,一顆硬邦邦的栗子仁飛過來,不偏不倚打在他額角,石浩叫了一聲,剛抬頭,就看見錦繡笑盈盈站在面前,「就知道你會偷吃,再不攔著點,等二爺回來,整鍋都沒了。」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來這粥是專門留著給二爺的。」 錦繡被他說得尷尬,轉身跑回廚房,一會兒工夫又出來了,手裡一個白色小碗遞給石浩,「喏,這個給你,先吃少少沒關係。」 「這麼小?!」石浩張大了嘴巴,「榮姑娘,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小的碗,是逗貓的吧?」 旁邊圍著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來,錦繡漲紅了臉,「是叫你留著肚子,待會兒煮好了冬至湯圓,給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左震回來的時候,老遠就聽見屋子裡一片笑聲,待進了門,看見門口掛著兩隻又圓又大的大紅燈籠,喜氣洋洋的紅色燈影底下,石浩正圍著一個粥煲,跟錦繡奪一隻小碗;旁邊的一圈兄弟和王媽都笑得合不攏嘴。 而他最心愛的那個榮錦繡榮姑娘,兩隻手叉著腰寸土不讓的模樣,身上是件再樸素不過的淡藍色布衫,還圍著王媽那件老式大圍裙,素臉上不見一絲妝,哪還像百樂門舞臺上豔光四射的頭牌舞女榮錦繡?就仿佛是在明珠宅子外頭,初次見她的模樣。 這屋子,真是從來沒有這麼的熱鬧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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