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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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震不答話,前座的石浩笑著道:「本來二爺是去浦江船廠收賬的,說今天不來了,可是回來的時候臨時又改了主意,車都過了百樂門,又繞個圈子兜了回來。」 左震向後靠在車座上,閉上眼,覺得喉嚨乾涸。剛才一進門,迎面撞上的那個場面——她正被人拽著頭髮,強按在地上灌酒,到現在還在眼前晃。如果不是顧忌錦繡和英東,今天不剁了那狗雜種一隻手,他就不姓左!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開她的。左震心裡又是一亂,自從獅子林那一夜之後,就一直沒再踏進百樂門。他就不信這個邪,又不是天天閑著沒事做,碼頭貨倉一大堆的亂事都還處理不完,憑什麼要跟在一個榮錦繡身後打轉? 她在英東的地盤,是英東的人,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都有英東出來撐著。可是……可是為什麼,今晚明明只是路過,遠遠看著百樂門流光溢彩的霓虹閃耀在夜空裡,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改了主意。 錦繡也沉默,二爺在想什麼?他明明在惱火。從出了百樂門,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說。 最要命的是,就連她自己,也忽然變成啞巴了似的,剛才發生的一切還在心頭震盪,是後怕還是委屈,是慶倖還是感激,分不清什麼滋味,亂糟糟地纏成一團。她努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車裡沉寂的氣氛,但偏偏又覺得,這一刻在他身邊,其實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第六章 不可方思 迎面看見一個陌生女子,身上那襲衣裳料子倒是極好的,柔滑軟沉,碧如幽水,襯著精緻的湘繡,星光下只覺得她明豔溫婉,神色間卻又帶著絲說不出的清冷。 自從那天之後,錦繡再也沒有見過左震。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過去,天氣真的冷下來,十一月了,已經到了立冬,來百樂門的客人不但不見少,反而越來越熱鬧。 錦繡也忙得多,在百樂門待得越久,認識的客人也就越多,有時候一晚上要轉好幾張檯子,也有人送花送首飾,她都不肯接。天底下哪有白占的便宜?在這裡,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更何況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些,左震答應讓她進百樂門,是為了叫她做給英少看,她不能永遠只是在舞廳裡陪著人家一圈一圈跳舞。 所以一有空的時候,錦繡就跑到後臺去,幫忙跑腿打雜、端茶送水,慢慢跟幾個臺柱子都混得熟了,她們排舞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看著,半夜沒人的時候,她也會在自己房裡偷偷練習。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每天忙著,吃飯睡覺跳舞,仿佛一刻空閒也沒有,心裡卻總是有點空空的,少了點什麼似的。到底……少了什麼呢? 「錦繡,錦繡!」 正在靠著吧台發呆,忽然有人在背後推推她,回頭一看是麗麗。 「你又走神,財神爺上門都不知道。」麗麗朝門口指了指,「看!沈金榮也來了。」 「沈金榮?」錦繡知道這名字,現在不是初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榮錦繡了,在百樂門久了,什麼人物什麼場面都見識過一些,在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也多半都聽說過。這位沈金榮沈老闆,是地產大亨,黑白兩道也都頗有些勢力,跟市政廳、警察署、各大領事館都有交情,就連英少和向先生,只怕也得給他幾分面子。 只是他很少到百樂門來,聽說這位沈老闆常常去大富豪捧白珍珠白小姐的場,出手也很闊綽,什麼翡翠的鐲子貂皮的大衣,隨手就送了出去。今天他不去大富豪,跑來百樂門做什麼? 錦繡順著麗麗的眼光瞧過去,在大廳一進門的臺階上,果然站著幾個人,門口迎賓的侍應正在鞠躬如也地招呼他們。旁邊的幾個倒還沒什麼,只中間那一個,穿件松香色長衫,兩鬢斑白,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卻看得出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往人群裡一站,別人仿佛都好像他的隨從一般。 正在端量著,沈金榮忽然轉過頭來,視線正好落在錦繡身上,兩個人的眼睛碰個正著。 錦繡心頭一跳,這位沈老闆長了一雙鷹眼,看人的時候,仿佛特別淩厲,叫人無端端就覺得不安。 沈金榮叫過領班,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麼,領班點頭答應著,朝錦繡這邊一溜小跑地過來。 「錦繡,快點過去招呼沈老闆。麗麗你也別站著,叫幾個人來幫忙,拿兩瓶最好的紅酒過來,茶水就要菊花龍井。」 錦繡愕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叫我去?」 這位沈老闆,一看就是極其難伺候的客人,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他,亂子可就惹大了。只聽他要的東西就知道,紅酒和菊花龍井!哪有人這麼喝東西的。 麗麗已經一把拖起她,「還呆著做什麼,機會來了,要好好抓緊。」 錦繡被她一直拖到沈金榮那邊,他們已經在大廳裡最好的一張檯子落座,沈金榮拿出煙斗,旁邊有人替他點上。 「你,過來這邊坐。」沈金榮示意錦繡坐在他身邊,麗麗也挨著錦繡坐下。 「是新來的吧,剛才一進門,我還以為是殷明珠。」沈金榮打量著錦繡,「我是有幾年沒進百樂門了,乍一看,還以為是當年的殷明珠又回來了。」 錦繡只是笑了笑,「沈老闆真是誇獎了,我怎麼能跟殷小姐比,我剛入行沒幾天,連舞都還不大會跳,什麼規矩都不懂,您只要別笑話就成了。」 「是有那麼三分像,尤其是眼睛和下巴。」沈金榮吸口煙斗,「不過可惜,她早就不大出來見客了,如今再想找那樣的傾城名花,也不容易——當初人人都說,七重天的賭、百樂門的舞,可是沒了殷明珠,百樂門的舞已經越來越沒看頭了。」 「要是跟大富豪的白小姐比,我這裡的小場面,當然不入您沈老闆的眼。」笑吟吟的一句話插了進來,錦繡一回頭,是英少!連他都被驚動了,可見沈金榮的確是來頭不小。 沈金榮朝向英東欠了欠身,「英少別誤會,我不過是想起前幾年百樂門的盛況,一時感觸而已。」 「現如今生意不好做,世道又不景氣,誰還肯那麼花錢捧場。」向英東在對面坐下,錦繡幫他斟上一杯酒。 「英少說得沒錯,花無百日紅,誰都知道大富豪是靠白珍珠的南洋舞出名,七重天有瑪麗安踩著圓桌穿著西裝跳豔舞,可是再看看百樂門,也就只剩下一群披著羽毛跳大腿舞的,難怪聲勢不如以前。」沈金榮遠遠看舞臺一眼,「別怪我多管閒事,我還真有點替你擔心呢,英少。聽說過兩天,法國領事斐迪南公爵還要在百樂門舉行一場舞會,招待本國的使團……到時候你總不能再把殷明珠請回來充場面吧?只怕向先生不肯答應。」 向英東蹙起眉頭,「今天沈老闆特地來一趟,不是為了跟我議論殷明珠的吧。」 「當然不是,百樂門打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我不過是替兩天以後的那場舞擔心。」沈金榮打個哈哈,「要是我沒猜錯,英少也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得到法租界的支持,拿到建跑馬場的獨家經營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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