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錦繡,榮錦繡。你呢?我聽見你叫明珠『阿姐』,該不會也是二娘那邊的親戚?」錦繡猜測著,據說當年明珠好像也是來上海投親的。

  綠衫女郎「撲哧」一笑,回頭睨了她一眼,「不敢當,我姓蘇,本名叫銀娣。上海有幾百上千個張銀娣、李銀娣,不過就是為了討個彩頭,引弟嘛……大家都叫我一聲阿娣。我也不過是個下邊的人,哪敢和阿姐攀親道戚。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幾年,阿姐的親戚好像也實在太多了些。」

  錦繡知道她是話裡有話,但既進了門,就犯不上再到處跟人家嗆氣,她說兩句倒是不打緊,只要待會兒能見著明珠就好了。只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美女,她居然說自己不過是個下邊的人。

  才這樣想著,一進大廳,一陣淡淡的香氣輕霧般地彌漫過來,耳邊聽見淙淙的細微音樂,光線稍暗,錦繡莫名其妙地心裡一蕩。抬眼看時,先看見一套又長又闊的西洋皮沙發,兩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肩並肩、頭碰頭地坐在一起翻看一本畫冊,見有人來,也不過略抬頭瞟了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有,就繼續翻起畫冊來,好像進來的不過是家裡的小貓小狗。她們倆一個穿著珊瑚紅軟緞長衫,一個穿著家常的月白絲織小褂,卻梳著一色油光水滑的一條長辮子,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端的是一對玉人兒。

  阿娣招呼她:「你先在這邊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覺,過會兒就該起來了。」

  錦繡只得在遠遠一張高背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裡的皮箱放在自己腳邊。來的一路上想過很多遍,明珠這邊會是什麼樣的光景,見了她,是高興還是驚愕,只沒想到,她居然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

  阿娣叫小丫頭來倒了茶,也逕自出去了,竟把錦繡一個人晾在那裡。錦繡嘗了口茶,清香滿口,不過是冷的,怕不是別人喝剩下的吧?但實在是渴急了,也顧不得那麼多,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茶杯已經空了,沒有人來續添,對面沙發上的一對少女自顧自看畫冊,小聲說笑,仿佛當她不存在。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過得出奇的慢,那牆角立著一座鑲金的木鐘,鐘擺隔很久才滴答一下,錦繡愈來愈覺得不安,在椅子上如坐針氈。這裡一切精緻華麗,美不勝收,更有許多她見也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但是,卻總覺得一腳踏進了別人的地方,她那風塵僕僕汗漬斑斑的衣裳,淩亂的頭髮,連同緊張拘謹的姿勢,都好像跟這裡格格不入。

  終於,過了很久之後,樓梯上終於傳來輕輕的腳步響。錦繡「呼」的一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七分歡喜、三分忐忑,是明珠嗎?是明珠下來了吧!

  盯著那樓梯,她先看見一截纖細玲瓏的小腿,踩著雙日本式的彩繪木屐,然後是粉紫色織錦睡袍的下擺,被腰帶束起的纖細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來了!

  她的頭髮是燙過的,烏黑而鬈曲,多年未見,沒想到個子已經這麼高挑。果然還是一張雪白如玉的瓜子臉,沒有化什麼妝,嘴唇淡淡的十分優美,唇角卻點著一顆鮮豔欲滴的小小紅痣。想是剛睡了午覺起來,她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慵倦,可是,錦繡再也無法形容她的那雙眼睛,到如今,才知道書上說的「眼兒媚」是個什麼意思。

  錦繡看著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坐到對面,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阿姐。」剛才沙發上看著畫冊旁若無人的那兩個少女一齊站了起來,一個從銀煙盒裡抽了支煙出來,另一個趕緊沏新茶。

  「叮」的一聲脆響,明珠打著了打火機,點著了煙,徐徐吸了一口,那種手勢,優雅得好像是微風拂開了柳樹的枝條。錦繡呆呆站著,不能置信,這……這就是明珠?從小一起在鎮江榮家大院裡長大的,自己的姐姐明珠?

  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想起來,那年冬天,過年時人人都做了新的衣裳,大哥小弟他們還有鞭炮果子,只有她跟明珠是穿舊的,在後院,明珠叫她到跟前,攤開凍得通紅的掌心,裡面躺著一對糯米豆沙的水晶核桃,明珠笑著說,是從大娘房裡偷來的。

  那時的明珠,跟錦繡一樣,編著一對長辮,有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可現在,她已經不是錦繡認得的那個明珠了。剛才在門外見到阿娣,已經驚豔,哪知道明珠這一來,一屋子的暗香和顏色仿佛都被壓了下去。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女人,這麼銷魂的風情?!

  「明珠……」錦繡本來想叫聲姐姐,不知怎的,卻叫不出口。喚了她的名字,又覺得不妥,頓了一頓,才加個「姐」字。

  「不敢。」明珠唇邊一抹淡淡的笑,淡淡的一抹嘲諷,「我聽余媽說了,你是從鎮江來的,我本家遠房的堂妹。」

  一聽這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錦繡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可是還不相信,所以往前走了一步,想叫她看仔細些,「我是錦繡,姐,我是榮錦繡。」

  「哦,余媽也說過了。」明珠還是漫不經心,轉頭叫旁邊的兩個女孩子,「霜秀,把我那雙緞子繡花的拖鞋拿來,待會兒向先生要過來,他最恨我穿這雙日本木屐。阿禧,你去廚房吩咐一聲,今天晚上準備冰糖甲魚,英少怕也來的。對了,問問還有蟹黃沒有,上回蒸的那籠蟹黃燒麥,二爺說了一聲還不錯。」

  阿禧答應著,待要出門,又回頭問:「阿姐,二爺有陣子沒來了吧?」

  「不來也要準備著。」明珠端起茶,「叫你去就去,要是他不來,那些好吃的還不都便宜了你們幾個。」

  阿禧俏皮地一吐舌尖兒,趕緊小跑著出去。

  錦繡站在那裡,臉上發燙,可是從心裡一直冷到指尖去,明珠已經在眼前,可是她不認得自己了。她甚至連錦繡這個名字都已經不記得。

  「你……叫什麼來著?錦繡是嗎?」明珠總算回過頭來,「來了一趟,好歹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啊喲,對了,晚上我這裡還有幾個客人。不然你跟余媽她們一起吃可好?」

  「姐……」錦繡喑啞地開口,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什麼,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調,仿佛努力忍著才不至於顫抖,「我不是……不是來你這裡……打秋風的。」

  明珠手裡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擱,擱得重了,那茶杯「當」的一聲響。明珠卻笑了,「我知道。余媽那人說話一向這麼直來直去的,也不管人家臉上擱得住擱不住。不過你大老遠地來了,咱們親戚一場,也難為你還想著我這個人,特地來看一回,這來回路上的車船費還是該給你的。」

  錦繡忍不住咬緊了牙關。

  剛才余媽當她是騙子,那個不要緊,她就當作是沒有聽見;可現在,就連明珠也拿她當個叫化子一般地打發……這裡是待不得了。

  「你有十年沒有回去過了吧。」錦繡意外地平靜下來,那些激動、期待、緊張、忐忑,忽然都仿佛消散去了,只有一陣一陣的心酸湧上來,「所以你大概還不知道,爹去年已經過世了,他本來就有病,大哥在外地出了事,他知道以後就整個人癱了。債主上門來收了宅子,大娘帶著書惠,卷走了家裡所有的錢,回她湘山的娘家那邊去了……」

  「榮錦繡!」明珠厲聲打斷了她,「你還真當我是一家人,你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姓榮的死光了死絕了,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麼,你還跑到我這裡報喪事來了!」

  「他是我爹,也是你爹啊。」錦繡眼裡的明珠仿佛越來越模糊了,「姐,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誰,你不過是不想認我,是不是?你恨爹和大娘我是知道的,但你離開那一年,我才九歲,我去追你來著,可是沒追上,眼睜睜看著你跟二娘的木板車從河對岸過去了……你連我也一起怪罪嗎?」

  這會兒工夫,霜秀、余媽都已經在一邊聽得呆了。聽見招呼,霜秀回過神來,忙不迭從抽屜裡取了錢,遞到明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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