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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放下手之後,左震才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裡,竟讓他心裡沒來由地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於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將她虛虛地攏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到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順滑的黑髮,身上淡淡的一種莫名的香……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麼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麼,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麼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麼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做得不對,是不是?」左震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來,「改天我叫人送點東西給你,上海你不熟,不要自己出去買。」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沮喪地垂下腦袋。看來左震已經沒有耐心再應付她了。他會有什麼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自從到了上海,錦繡就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的笨和土氣。看那些上海的美人,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為什麼她杵在中間這樣突兀?但她是多麼的焦急啊,賺錢養活自己真的有這麼難?讓英少注意和認同一下自己的存在,真的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麼滿滿兩個大箱子?又不是給她辦嫁妝,只是穿給英少看看而已,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還有披風和大衣,顏色式樣質料都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西洋玫瑰霜、眉筆口紅蔻丹,甚至還有幾樣價值不菲的首飾。

  錦繡嚇了一跳,滿床滿櫃都是衣裳,尺寸非常合適,就像給她量身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麼辦到的?這花了多少錢啊,賣了她都只怕還不起。那其中幾件晚禮服,不知是什麼料子,柔軟垂滑、顏色綺麗,而且低胸露肩的,老天爺,這可怎麼穿得出去?旗袍的衩也開得那麼高,生怕別人看不到她大腿一樣。

  但,這些東西,怎麼這樣的美?似帶著舞曲的悉荽,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過衣服梳了頭,錦繡看著鏡中的自己,杏色印花的緞子旗袍,松松挽就的長髮,象牙般凝滑肌膚、星般眼眸,鮮豔紅唇,黑秀婉約的眉眼盈盈欲訴,似有無限心事無從寄。

  原來她也可以這樣的。

  錦繡怔怔打量這個鏡子裡迷離陌生的影像,這樣美然而又這樣遠,似乎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外一個女人,眉梢眼底,猶帶著一絲誤人風塵的不甘心。

  她彷佛隱約見到明珠的影子。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台,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瞠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像樣的衣服出來啦?嘖嘖,腰這麼細,腿這麼長。我們吃這行飯的,最重要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領班可不敢再狗眼看人低了。」

  錦繡只好笑了笑,在一邊坐下。

  「聽說昨晚左二爺挑你陪了他一個舞?」麗麗的聲音中透著羡慕的味道,「你是烏鴉變鳳凰了。不過,他怎麼看上你了呢?」看錦繡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項鍊,怎麼可能是她自己買的。

  「跟左震跳個舞,就這麼驚天動地嗎?」錦繡不明白,「你們天天都陪著達官貴人有錢的大爺周旋,不是早就見多不怪了?」

  麗麗愕然:「你這樣直呼二爺的名字?百樂門幾十個舞小姐,我這還頭一回聽見。你是真不懂規矩,還是假的?」

  錦繡一怔,看她說得這麼玄,有這樣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象都聽見別人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麼?」左震明明又不老,幹嗎非得把他叫得像七八十歲似的。

  「他是何老爺子的徒弟,當年青幫第二號人物,況且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代表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何老爺子去世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樣左震左震地亂叫,被青幫的人聽見,連你的舌頭都少不得被人拔下來——」

  啊,錦繡這才明白其中的端倪!怪不得他身上帶著刀和槍,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左……二爺,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錦繡低呼,不敢置信。左震是那麼的溫文有禮,根本難以想像他的黑道背景。

  「住口!」麗麗嚇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左右看看沒什麼人才松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呀。這裡是什麼地方,整個百樂門都是英少的,他和他大哥向先生跟二爺插過香頭拜過把子哪,這裡上上下下,哪一個敢稍有不敬。這樣的混話,你也敢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幾乎背過氣去,慌忙點著頭,掙扎著掰開她的手:「唔……我知道了,你讓我喘口氣。」

  麗麗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一手遮天,別以為二爺給你個好臉色,就可以踩著他的鼻子上臉。跟他們這樣的人照上面,能怎麼奉迎巴結,就怎麼奉迎巴結,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侍候好了他,錢你就放心。」

  「沒有啊!」錦繡趕緊澄清誤會,「他哪有要我侍候,我們只是……」

  「算了吧,昨天二爺還看上你跳了個舞,咱們這百樂門舞廳可是破題兒頭一回……哦,對了,除了以前殷明珠當紅的時候。那是例外。」

  「什麼!」錦繡呼的一聲直跳起來,失聲驚叫,「你說殷明珠以前在百樂門紅過?」

  麗麗給她嚇了一跳,跺腳道:「你大呼小叫什麼,她是你媽啊?一會兒領班聽見,又要過來開罵。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前兩年,殷明珠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紅遍了上海灘,沒和她跳過舞,簡直不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這個?」

  「明珠她,做過舞女?」錦繡失神地低喃。

  「你沒聽說過她的事情?她何止只是做舞女。」麗麗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不過,今非昔比,她現在被向先生包了,住在丹桂街那邊一棟豪宅裡,就洗手不幹了。只是她手底下五朵金花,交際場上倒很有些名氣。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不錯,錦繡知道那處豪宅和那「五朵金花」,她親眼所見,沒想到是這麼回事。明珠是被向先生包了,但向先生是英少的大哥啊。「那麼,明珠不就是英少的嫂子?」

  「哪裡,」麗麗暗哼了一聲,「我們這種女人,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傳出去真要教人笑掉大牙了。向家是什麼身份地位啊,開銀行、建夜總會,有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財大氣粗,還有青幫的勢力做靠山,整個長三碼頭都被二爺買斷了,誰家的船和貨不得從他手下過?他們跺個腳,上海灘的地也會震。」

  「他們這種人,哪是我們配得上的?明珠也只不過是因為生得太漂亮。但是再美再豔,有什麼用,還不是被向先生養在外面的一個情婦?」她放低了聲音,像耳語般,「再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是她一個。你記著,我們這種女人哪,不過是他們腳邊的一攤泥,高興了才來踩兩腳。說別的都沒用,想辦法從他們身上撈點錢傍身才是正經的。」

  錦繡的腦子已經亂成一片。

  是巧合嗎?她居然步上了明珠的後塵。明珠離開了百樂門,換她又進來;明珠侍候了向先生,她卻迷上向先生的弟弟英少。

  而英少和左震都是什麼人,她到今天才知道。但知道了又能怎樣?她和他們,算得上是什麼關係?一直以來她費盡心思,要討英少歡心,只想博取他一點點的注視和看重,沒敢想過要佔有他。這個左震也明白,他幫她,或許是可憐她吧?

  英少那種男人,英俊、富有、精明能幹,充滿了魅力,幾乎完美,他應該是多少名門淑女爭搶的焦點。而錦繡只不過是外地來的一個破落戶,小土包子,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有個當人家情婦的姐姐都還不肯認她,現在更淪落風塵,只怕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

  對英少,她還敢有多少奢望?,只是,明珠哪怕只是一房暗妾,哪怕只是向先生眾多情婦之中的一個,她畢竟也做了他的女人。她是愛著向先生吧?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明珠一樣紅起來,英少對她會不會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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