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這裡才驚覺絳雪——掌擊來的用意,而絳雪在最緊要的關頭,運出全部的力量打出這一掌,自身也因反震之力而加速下落,在宋知秋的視線裡迅速地下墜遠離。

  狂風呼嘯,她衣襟飛揚,秀髮飄舞,而她美麗清絕的臉上,竟綻出了笑意。

  那樣明媚燦爛的笑,將太陽的光華都已奪盡,那樣多情溫柔的笑,仿似紅塵人世間一切美好,都到了這樣的笑容裡。

  這樣的笑,本不該出現在一身霜雪氣息的殺手臉上。

  但,今天不同。

  她終於可以了結了這段情仇糾纏,她終於可以在最後關頭,把他送上斷崖。她終於做了最最想為他做的事,所以釋然一笑,無限安慰,無盡歡喜。

  所有的冰霜已化盡,所有的面具都拋卻,只想在這最後的一瞬,對他溫柔一笑,傾盡一生一世的情懷。

  只望這一笑還算美麗,可以讓他稍稍銘記,再過若干年後,偶逢深秋霜降時節,偶有月色清明之夜,他會偶然地想起她來,然後,輕輕地為她歎息一聲。又或是許多年後,他可以帶著他生命中的紅顏,來到這鬼愁崖上,告沂對方,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女子,曾經思念過她。

  宋知秋身不由己被絳雪以全部力量擊出的一掌震得高飛,眼望著飛速遠離的絕美身姿,看著那美得似已極盡紅塵一切,也根本不該是人間所有的笑容,心頭一震之間,一切豁然開朗,所有的一切矛盾痛苦悲傷絕望都只剩下了那美麗得像不是世人可以擁有可以抓住的笑容。

  是的,愛她!

  或許從兩年前霜寒雪冷的殺戮之夜,看她紅衣起舞時,便已愛上了她。

  或許在三個多月前,明月清風,江流小船中,看她盈盈微笑時,便已愛上了她。

  愛她,所以助她,護她,所以也因此害死了爹爹。

  但是,仇比山高,恨比海深,卻從不曾悔過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更恨她;因為救過她,所以不能不殺她。

  而她,也愛著他。

  殺了爹爹,是為地獄門的原則;不肯束手就死,是為不讓自己更添負擔。

  因為愛,所以屢屢退避,時時回護,不惜對手是拔劍,不惜在重圍施援,不惜在受他暗算後仍然救護他,不惜在落崖時,仍然歇力為他求生。

  我心中惟有你,你心頭也惟有我,偏偏天意弄人,情仇兩難。

  你殺人無數,縱都是該殺之人,亦背負了殺劫罪孽。我救了你,卻害你殺我生父,明知你殺我生父,卻仍難斷情愛,這份罪孽更深。

  你我皆有滿身之罪,同懷難解情仇,舍不下放不開,倒不如就這樣選擇最好的結局吧。

  我不能不殺你,否則怎對得起被我間接害死的父親,怎對得起我自己的心;我若任你就這樣孤身墜入死地,卻又怎對得起那一夜的霜華月影彩燭明輝,那一日的清風白雲兩岸飛花。

  在絳雪綻開生平最寬懷欣慰的笑顏之後,宋知秋也笑了,自宋遠楓死後,他第一次笑得這樣坦然這樣無悔,這樣平和,這樣舒暢。

  微笑的時候,他在半空中勉力一移身體,雙掌同時拍出,擊向斷崖一處突起的山石,擊在石壁上的力量之大,竟硬生生將山石打得粉碎,而他自己的雙手腕骨也同時折斷。

  因為這樣驚人的大力撞擊,使他身體受力飛彈下落,速度奇快,竟在極短的時間裡,就追上了飛落的絳雪。

  絳雪驚見這本來應該已安然落回山崖上的人竟會用這樣激烈自傷的方法來追上自己,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滿眼都是驚惶焦慮,但此時此刻,卻再沒有辦法可以讓宋知秋脫險了。

  這一刻,她早忘了自己正在飛快下落,死亡只是彈指間的事,整個心靈都因宋知秋的險況而焦急得幾乎暈過去。

  她急,宋知秋卻不急,在落到絳雪身旁的時候,他張開了雙臂,用盡平生之力,抱住了絳雪。兩個人就此一同往斷崖深處直落下去。

  身體在下墜,風在身旁呼嘯,兩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已忘記了一切的情仇,本能地彼此緊緊擁抱,讓心跳撞擊著心跳,呼吸應和著呼吸,就連血與肉也已融在了一起。

  你和我都有這樣深這樣重的罪與孽,這一路飛落,不知是否會直落進地獄的最底層?但只要彼此相擁,只要每一分血肉皆相融,無論天上人間,九重地獄,都可無懼無畏了。

  斷崖下,兩個人相擁直落,山崖上的一干高手卻只能隱約看到一個黑點,誰也不明白真相,只是彼此驚歎,到底是什麼深仇,才會這樣至死不休。

  拔開重重的黑霧,睜開無比沉重的眼睛,在整個身體的劇烈疼痛中努力地想要看清什麼,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四肢百骸,每一片血肉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呻吟悲叫。

  強烈到不堪承受的痛苦以最激烈的方式考驗著人的意志,讓人恨不得躲進黑暗的探淵,放棄所有的知覺來逃避這樣的傷和痛。但因過度的疼痛而迷糊昏沉的腦子裡卻總有什麼放不下,扔不開,於是歇盡全部的意志來抵擋肉體上重重的傷痛,以極大的力量睜開雙眼,努力想在這一片迷蒙中分辨光明,尋找一個熱悉到牽動整個心靈的身影。

  身上越來越痛,奇怪的是,頭腦卻漸漸清醒了起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清楚,本來模糊的光線逐漸明亮,等到雙眼終於可以正常視物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清冷美麗的眸。

  身上疼得如此之厲害,可是卻還是忍不住笑了一笑。

  沒有死,居然兩個人都沒有死。

  當他努力地與疼痛和黑暗作戰,努力將意識清醒地帶出無知無覺的深淵想要尋找她時,她卻在同時凝視著他。

  當他與所有的傷痛作戰時,她想必也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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