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十八


  唐芸兒輕笑揚手,指間夾著幾顆鐵蓮子,“何必與這樣的惡徒客氣,宋少俠攻近,我打遠,倒要看她能撐到……”

  聲音戛然而止,任何人被一把冷森森的劍指住喉頭,都不可能再繼續無事一樣地說下去。

  “我與她公平對決,誰要插手,便是與我為敵。”冰冷的語氣,強烈的殺氣,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刺下來。

  唐芸兒一時怔在當場,說不出活來。

  在下一刻,宋知秋已撒劍回身,與絳雪戰在一處。

  唐芸兒平生未曾受如此輕視,臉色漸漸青白了起來。

  何若松以大局為重,忙著打圓場,“唐姑娘請息怒,宋兄為人,向來溫和客氣,極能得人好感的,今次如此激切,必有緣故。我看他與這地獄門殺手必然另有深仇,按江湖規矩,仇人之間要親自了斷,旁人也不能插手。我們只要聯手提防那女子逃走即可,只要能除了地獄門的殺手,消了江湖各派的心腹大患,斷然不會有人忘掉姑娘的功勞。”

  “這姓宋的分明是要利用我們,成就他親手格殺地獄門殺手的大功,怎能叫他如願。”唐芸兒一邊說,一邊再次揚起了手。

  “姑娘請三思。”何若松急急阻止,“這宋知秋平日雖以好脾氣出名,但說出來的話,從無做不到的。姑娘此刻如以暗器攻擊,必定平白結下這一死敵,還是稍安毋躁。再過半個時辰,其他各路人馬也都能趕到,到時大家一起將這女子擒下,宋知秋一人,也不好和所有人為敵。”

  唐芸兒見眼前劍氣縱橫,寒光飛閃,也暗驚于地獄門殺手和宋知秋的武功造詣,手裡的暗器雖扣得緊,一時倒也不敢發出去,但受此大辱,若不報復,此恨怎消。

  心中早盤算定了,口裡只悻悻然說:“好,我就看他能有什麼本事。”

  恨恨地斜倚在身後大樹上冷眼旁觀戰局,甚至有閑瑕取出一隻短笛,吹著不成調的曲子。

  何若松只道她對宋知秋不滿,所以才如此消極,卻沒有看到唐芸兒眼中的冷意越來越濃。

  天下人都知道唐芸兒是唐門的小姐,卻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最擅馭使毒物的苗女。她以笛音悄悄地招來各種毒物,至於這些毒物會否分不清敵我而錯誤攻擊到宋知秋身上,她卻毫不在乎。

  在呼嘯劍氣之中,沒有人注意到這斷斷續續不成調子的低沉笛聲。

  宋知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絳雪身上,劍氣如潮,劍光似虹,一波波的劍勢如驚濤怒海,湧向絳雪。

  絳雪武功並不高於宋知秋,而且心中沒有殺意,許多絕招殺技都不能使出,但仗著打鬥經驗遠勝宋知秋,仍能周旋於無邊劍影中,每在間不容髮時,躲開必殺的寒鋒。

  如果宋知秋的劍是驚濤,那地就是濤尖浪頂的一葉輕舟,隨著風浪起伏,卻總不被風浪輕易吞噬。只是她心中很明白,這種局面再持續下去,自己只有敗亡一途。惟有盡力以殺招將宋知秋擊得非死即傷,才有脫身的可能,可惜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宋知秋同樣震驚于絳雪武技的精湛,自己所有的淩厲攻擊,全被她的綿密防守所擋住,如果再不能將她擊殺,等其他各路圍殺她的武林中人趕到,只怕也由不得自己單獨決鬥了。心中一急,攻勢更加狠了幾分,而絳雪竟在這時忽然劍網一亂,露出破綻。宋知秋乘勢一劍刺入,絳雪本該極力後躍以求退避,誰知竟不退反進,手中青霜劍疾往下刺,而左肩於同時中劍,鮮血刹時染紅了黑衣。

  宋知秋一劍得手,不喜反驚,不明白絳雪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幾乎是一種武者的本能讓他向後退開,以防有詐,也因此放棄了趁勢進攻的機會;身形一退間,眼睛忽看到了絳雪的青霜劍,劍尖上正挑著一隻蠍子。心中一震,大驚低頭,不知何時,腳下多了許多蛇蠍一類的毒物。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全心決戰之時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剛才如果不是絳雪的一劍,被毒蠍咬的那個人就是……

  這一可怕的發現,讓宋知秋全身一僵,手中的劍忽然之間重如泰山,一時竟無力揮出。

  當他在全心全意想要殺絳雪時,卻被絳雪所救,而絳雪甚至為了救自己而受傷?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不乾脆讓這一切因這只蠍子了結了?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為什麼在我眼前殺了我的父親,卻又在我的劍下救我的命?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無數的問題,不必出口,也不需要答案。

  一切的答案都如此清楚明白,也正因為明白,才更覺痛楚至恨不得生命從此消逝,讓意識化為飛灰,來躲避這樣的傷和痛。

  絳雪還是這樣靜靜地站在眼前,青霜劍依舊鋒利而無情地映著月華霜意,只有她的左手正捂著肩上的傷口。血一直在流,順著指縫流出來,滴落下來。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血,怎麼會有這麼紅的血,那一劍刺得到底有多深,為什麼她的眼中沒有痛苦之意,而我那本該麻木冰冷的心卻忽然這樣痛了起來。

  痛得想要狂叫喝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絳雪。一直以來,麻木得沒有生氣,也不見怒火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感情,不是感動,不是悲傷,不是矛盾,而是仇恨!

  火一般想要燒盡一切,毀掉一切的仇恨。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把焚燒著整顆心的仇恨之火表露出來,在這樣的仇恨火焰下,一切的溫情恩義再已沒有半點可容留存,只要可以讓這火焰有個發洩之所,他不會介意被火焰毀掉的,也包括他自己!

  絳雪手按著傷口,但卻似全無痛感一般,只默默凝望宋知秋。

  終於……

  終於,他的眼睛裡有了恨了,終於,他不再當他自己是一個只需要殺人報仇的活死人,終於,他可以有正常的感情表現,終於……是的,至少現在,他終於恢復成了一個人。

  有了恨也罷,有了仇也罷,只要仇恨的對象消失在他劍下,他的心靈就可以自由了吧。

  只是,為什麼心會這樣得沉?為什麼呼吸變得這般困難?

  那樣的一雙眼,那樣一雙充滿了仇恨烈焰的眼睛。

  兩年前,深秋霜華下,驚豔的眸光,少年意氣飛揚的眼;兩年後江流之上,多情的眸子,溫暖的目光,是否永遠永遠不能再得見,無法再尋覓。原來,最溫暖柔和的眼睛裡,一旦有了最純粹的恨,竟會叫人如此痛徹心扉。

  是的,發生了的事,已經發生;流出來的血,那樣紅得叫人心死,一切的一切,都不該再回憶,不該再想起!

  只是,被想起的,又何止是那樣的一雙叫人一生不能忘懷的眸子,還有那江流上,燦爛溫暖的陽光,柔和醉人的秋風,舒卷自如的白雲,以及開滿了整個河岸、讓深秋都變成了最美之畫的白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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