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十六


  這是夢,為什麼還不醒來?為什麼不能再動一下?為什麼就連狂呼大叫發洩悲愁的力量也已失去?

  一直到絳雪退走,宋知秋卻還是絲毫動彈不了。他似是陷在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噩夢中,欲哭無淚,欲叫無聲,只能眼睜睜地任憑一切發生。

  瀕死的宋遠楓卻很努力很努力地靠著雙手的幫助,勉強站立起來,喘息著不顧血流如注,伸手到石桌上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他想要的東西,微微松了一口氣,最後支持的力量即刻消失,整個人往地上倒去。

  但一雙手及時地接住了他。

  是宋知秋,他雙手抱著生身父親垂死的身體,全身不住地顫抖,眼中卻沒有淚光,至大的苦痛,至極的悲傷,已經讓他連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是雙眼直直地看著十年分別,卻依然骨肉相連血脈相通的父親,開口想要呼喚他,卻再也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低沉的,壓抑著至極憤苦悲涼的嗚咽。

  反是宋遠楓微微地笑了,看著分別十年,已長成偉丈夫的兒子,虛弱無力但欣慰地笑了,已然無力呼喚愛兒的名字,只是盡力抬手,緩緩地,將手上的東西遞到宋知秋手中,然後無力地垂下來,永遠永遠失去了動彈的力量。

  那是一串糖葫蘆。

  紅紅的糖葫蘆,紅得似血一般,叫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宋知秋眼睛木然望著糖葫蘆,原本劇烈顫抖的身體,忽然不再顫了,緩緩地把目光移回父親臉上,宋遠楓的雙眼已然緊閉,唇邊欣喜的笑意猶在,但身體卻已僵硬。

  宋知秋緊緊抱著宋遠楓,良久,良久,直到懷中滾熱的身體己完全冷去,就是用盡他滿腔熱血,也再難溫暖。

  「爹爹!爹爹啊——」

  悲憤淒苦至極的哭聲猛然劃破了暗夜的寧靜,宋知秋終於痛哭失聲。

  鮮紅如血的糖葫蘆在他手中落下,落入一地鮮血中。

  哭聲陣陣,驚醒了侍郎府中所有的家人侍衛,全都拿槍持棍地沖人花園,卻被眼前驚人的情景嚇得說不出話來,被那充滿了哀傷、淒涼、憤怒、仇恨的哭聲震得動彈不得。

  花園裡已站了上百人,卻靜得只有宋知秋的哭聲,悲慘莫名,叫人一生難忘。

  痛哭的宋知秋,心已沉入最黑暗的深淵。無盡的悲憤和絕望在胸中爆發,將他的整個身與心都已焚做灰飛。

  陣陣慟哭聲在秋風中分外淒涼,花園中許多家丁侍衛都掌著火把,卻猶覺寒意侵膚,今年的秋,真的很冷很冷。

  今夜奉來就是霜降,原該是個極冷極冷的日子。

  霜封大地,霜凝人間,霜降心頭。

  今夜,霜降!

  夜冷霜寒,秋意肅殺。

  絳雪自空際落下,連退了三步才卸去方才一劍交擊所攻人體內的強大內氣,背後已抵在大樹上。

  也不知是絳雪借樹卸力,還是秋風太強,綠葉落盡的大樹一陣搖晃,枝頭又有幾片枯葉飄飄而落,靜靜從絳雪的黑衣上無聲滑下。

  絳雪無言抬頭,月光下,葉落飄飄,曾經有著無盡生機的綠,如今都叫這絕望的枯黃所代替了。

  依依地離了枝頭,落入泥濘,化做塵埃。

  曾有的春光,溫暖,已被這等蕭瑟無情的秋霜取代。

  天地無情如斯,世人悲苦如斯。

  風急而寒,枝葉落盡的枯枝在寒風中無力地顫抖,無助地呻吟,一如那一夜,宋知秋絕望、悲涼、苦痛、悽愴以至於再無半點悲喜表情的眸光。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當日江上一別,留言相慰,又怎知一語成讖。

  歎息輕輕響在心間,一片枯葉在歎息聲中,自眼前飄過,就在視線被遮住的一刻,絳雪飛掠而起,青霜劍在暗裡劃下一道青色的冰冷霜華。

  清脆的兵刃撞擊之聲不絕於耳,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兩個交戰的身影倏然分開,在淒冷的月色下,各自找尋著對方的破綻。

  絳雪不得不承認,宋知秋不但武功極為高明,就是尋蹤覓跡,應付各種突變的智謀也遠勝於常人。她自十三歲出道殺了第一個人,至今已結下無數冤仇,但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牢牢躡住行蹤,整整十三天,還無法將對方徹底甩開。

  十三天以來,兩個交手數十次,宋知秋的武功之高已足以令絳雪嘆服,絳雪縱然每次都憑著多年來的生死搏殺的經驗及時脫身出來,但往往不出半日,又會被迫上。平生所學的種種隱蹤匿跡之法用盡,竟然全都沒有作用。

  是宋知秋的能力太強,才華太高,還是深深的仇恨,將他所有的潛力都激發起來了呢?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堂堂男兒,又豈能不報這樣的深仇。

  絳雪在心靈最深最暗處冷冷地嘲笑著自己,靜靜地凝視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殺氣滿溢的男子。

  不再有兩年前的驚豔目光,意氣風采,不再有半月前的嬉怒玩鬧,陽光笑意,甚至看不出衝動,看不到仇恨,只是冰冷,冰冷到極點的寒。凝定而寒肅的目光,漠然但堅定的神情,不會因仇恨而衝動,不會因衝動而犯錯,即已決定了目標,就一定會歇盡全力來達成。

  這樣極致的痛苦之後極致的冷靜,為什麼竟令得自己整個心靈都如被冰霜所困,前所未有的寒意凍在心頭,前所未有的冷,叫人不敢面對這個世界。

  沒有怒喝,沒有責問,沒有悲呼,沒有狂叫,有的,只是這冷酷的眼神,只是這冰冷的劍鋒。

  宋知秋的眼睛深如黑夜,就是這樣明亮的月光也無法再照進他的心靈。

  黑暗中,他的眸子一直緊緊追著絳雪,不忽略她的任何動作,只要有一絲半點機會,他手中的劍,就會毫不停留,絕不遲疑地揮出去。

  這女子,一如當初,美如霜雪也冷若霜雪。即使在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她的神情竟能不變,眼神裡也無惶恐悲涼。

  沒有解釋,沒有補救,沒有安慰,一如他不曾追問,不曾怒駡一般。

  那是他的父,而她殺了他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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