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宋知秋看她雖神情不變,但料她心中已被自己震動,忽覺一陣欣喜,瀟瀟灑灑施了一禮,“在下宋知秋,今年春天才剛剛辭師下山。原想闖蕩江湖,做一番英雄事業,誰料半年時光虛度,竟是什麼事也沒有幹成。所以方才雖料准姑娘行藏,卻不說破,有意引大家一起追出去,我再悄悄返回,是想獨力將姑娘拿下,在眾人面前建此大功,必可名傳天下。”

  女子神色寧靜,並不吃驚。

  江湖上的少年誰不想建功立業,誰不渴望有所成就,這也是正常之事,惟一反常的是……這個人現在卻一點敵意也沒有。

  宋知秋等著她發問,可是女子靜靜凝立,任夜風吹起她身後飄飛的長長黑髮,在月下,形成一副絕美的畫面。

  宋知秋無法掩飾眸子裡的沉醉,微笑說:“現在姑娘對我劍下留情,我若再對姑娘不利,便是忘恩負義,這樣的事自然是做不得,姑娘來去皆請自便就是。”

  女子微微一挑眉鋒,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宋知秋。

  這男子身形頎長,容貌俊雅,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長衫,穿在他身上,卻是說不出的妥帖悅目。月華如水,落葉飄飛,他臨風而立,自有看不完的倜儻,道不盡的瀟灑。粗布的衣裳,平凡的長劍,卻絲毫不能掩蓋住他那逼人的神采,就像是破舊的劍鞘不能遮掩住絕世名劍的輝煌一樣,這個少年的鋒芒和光華,直如黑夜裡最奪目的閃電。縱然如今寂寂無名,終有一日,卻定會讓每一個人都為他震撼。

  這初出江湖的少年,與所有年少武者一樣,有大志有熱血有飛揚的豪情有無數的理想,為什麼白白放過這般揚名立萬的機會?為什麼白白放過自己這個暗殺行刺的兇手?難道僅僅是美色所迷嗎?

  女子神色冷俏,“你對得起鐵石川?”

  “我本來就不認識鐵石川。”宋知秋微笑著看向她的眼光,有著說不出的柔和關切,“更何況,我師父曾經告訴過我,地獄門雖世代做殺手,卻從來不殺一個不該殺之人。地獄本無門,惟人自投來。每一個死在地獄使者刺殺之下的人,都做過足以讓他下地獄的事。地獄門的第一門規便是劍下絕不可染上不該殺之人的鮮血。

  我原本還不相信,一個以殺戮立世的門派會有這樣的門規,但方才你寧可承受內傷也不殺我,正是因為你不知我是否是該殺該死之人。”

  看到眼前女子眸中漸露震驚之色,宋知秋的神情也漸漸肅然了起來,眸子亮得如同深夜繁星,“師父說得對,地獄門是個以殺人來救人的組織,地獄門的每一個門人,都是以慈悲之心行修羅手段而人世,背負著卑鄙殺戮之名,卻以劍行道,以殺止殺,縱集天下罪孽殺伐於一身亦不悔。如此人物,我敬之愛之尚且不及,若再以敵相視,以武相對,用捉拿姑娘來求名搏利,豈不是豬狗不如?”

  女子的容色依舊清明如水,但本來冷如霜雪的眸子在這一刻,竟如春風吹過大地地溫暖起來,偏又別有一種叫人神為之奪的美麗,“令師是哪位高人?”

  宋知秋笑著欠欠身,“家師不過是一山林隱逸,也許多年前,與貴門有過故舊之情吧。”

  女子點點頭,也不再追問,收回劍,轉身便要離去。

  宋知秋忽想起一事,大聲叫:“慢著!”

  女子腳步一頓,微微側首,沒有問話,但眸光卻似已問盡了天下所有的話。

  月光照著她半側過來的臉,愈發顯得膚白如霜雪,叫人一陣目眩神搖,宋知秋張了幾次口,才把話問了出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明月下女子靜靜看了宋知秋一眼,眼神寧而靜,清而深。然後回頭,迎風掠起,再也沒有回首。只有秋風,吹起她身後秀髮,在夜色中飄然如淩波飛仙。

  宋知秋看她身姿飄逸,發飛如瀑,回思她方才回眸,那一瞬間的默默無言,又似感覺到萬語千言,一時竟覺癡癡狂狂,不知身在何世,人在何地……

  良久良久,方才收回隨著伊人飄飛到天邊的心思。想到最終她還是沒有留下姓名,不覺一陣懊惱,暗自嘟噥:“我這麼大方放你走,你竟如此小氣,連個名字也不留。”

  一邊埋怨,一邊忍不住微微地笑起來。

  想起方才那短短一瞬間清如霜雪的眸子裡所閃現的柔和,心頭只覺說不盡的甜美喜悅。便是這蕭瑟的秋夜冷風拂面侵衣,他也再不覺絲毫寒意,反感快慰無限。

  片片落葉隨風飛,落了他一身,他也不煩燥。隨手拈起肩上一片落葉,只覺指尖一涼,注目一看,卻是落葉上露珠瑩瑩,心中一跳,忽想起伊人晶瑩眸光,低頭看地上一片銀輝,仔細一瞧,卻是深夜寒霜,便越發憶起佳人霜雪容顏來。

  已是深秋霜降時分,夜寒難挨,偏偏宋知秋卻見露心喜,觀霜心悅,早將這秋意深深忘懷了。

  便這樣,在漫天繁星,高空朗月下,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確定那女子已然走遠,他才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蹲下身子,為幾個昏迷在地的人解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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