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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十二歲,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我從來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啊,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福康安,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

  我看不得你受辱,我看不得旁人傷害你,所以我錯了嗎?

  我真的為你閣下了大禍,令你氣怒至此嗎?我錯了嗎?

  福康安,我錯了嗎?是不是,從一開始,從十二歲那年,我就錯得徹徹底底?

  福康安,我愛你,錯了嗎?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半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了府門前,準備送老爺去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遊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裡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聽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但眼裡卻迷茫一片,根本就像什麼也沒有看到。臉上露出一個美麗到極致卻也脆弱到極致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退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人色,一時間骨肉情動,什麼氣怒憤恨早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了,抱著崔詠荷就往府門內跑,口中連聲地說。“快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不曾聽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咳嗽。

  王吉保眼睛裡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福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捂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福康安卻是漠然地把手帕拋開。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我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你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你自己這樣把一切都悶在心裡,更傷身啊。”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惟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福康安臉色白得像紙,努力想保持平靜的語氣,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已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他來不及去取手帕,只得用手捂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

  手是涼的,所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血的火熱鮮紅。

  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絲半分。

  詠荷,詠荷,縱使我流盡了心頭血,又如何回報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能給你的,卻是這樣的傷害。

  三天后,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整日飲酒取樂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

  似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只得以醇酒美人自愉,這是很平常也很合理的事。

  只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言官禦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是早想退了這樁婚事,福康安這樣的放浪無形,也是正中他們的下懷,所以反而不急於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裡總有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柔聲安慰。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泣過,甚至連臉上的表情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悲哀,與最初的淒慘之狀,完全不同。

  崔家上下,反倒是她,反應最是平淡,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她,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即有了紅顏知己,我反倒可以落個自在清閒。”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平日又一直淡淡的,崔名亭夫婦終於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

  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的臉略略有些蒼白,微微地笑起來,只是這笑聲,似乎也是蒼白的,“你還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眼神裡並無同情哀憐,有的只是深深的瞭解。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歎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頭的欄杆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而存在。我的眼睛裡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是天上的神,降到了人間。”

  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仿佛只是刻板的敘述。

  “不知為什麼會定下這門親,每一次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我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不是為了自卑,不是為了崔家,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漂漂亮亮地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也愛惹我生氣,和我較勁,其實,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柔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一雙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不為人察覺地顫動,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聽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過,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我從來不曾讓他知道過。”崔詠荷的眼睛,一片木然,全無生氣,“他當然不會知道,我在他面前,總是故意表現得這樣粗野,他怎麼會知道?”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卻又欲言又止,歎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在樓頭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傅中堂府的福三爺到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什麼叫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

  韻柔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崔詠荷。

  崔詠荷卻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只是輕輕地站起來,“我要梳頭換衣。”

  也沒有再看韻柔震驚的表情,崔詠荷已坐在妝台之前,緩緩地開始梳理自己的長髮。

  清雅清雅,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那一夜,燈光之下,她烏髮如雲似瀑。

  崔詠荷徐徐地梳理長髮。

  那一夜,她明珠翠鐺,光彩照人。

  崔詠荷對鏡簪花,輕柔地為自己戴上釵環。

  那一夜,她紅衣如火,豔奪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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