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出水荷花 | 上頁 下頁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幾年的征戰,讓他染上了風霜的臉上,添了幾分英武之氣,俊美絕倫之外,竟有份懾人的威嚴。

  依舊如少時一般白馬銀鞍,頭上戴的金龍二層頂竟嵌了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睛石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更引來無數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個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這位將軍受聖寵之深,就連朝中一品大員也不能相比。

  但在普通百姓眼中,卻只看見如此打扮的青年將軍英武得直如天神,忍不住發出陣陣歡呼。高樓之上,影影綽綽,有膽小的藏在簾後柱旁偷偷觀望,有膽大的乾脆倚著欄杆,嬌聲叫好,一時間,燕語鶯聲不絕,半空中七彩繽紛,不知是哪家小姐順手拋下手中繡帕,引得姑娘們紛紛將手中那帶著自己體香的帕子對準福康安拋過來。

  輕風徐來,滿天香帕飄飛,遂成一道奇景,令人歎為觀止。

  就連前前後後的軍士們也忍不住跳起來,要去搶那香帕。高樓上,驚呼歡叫之聲,又是羞又是惱,又是歡喜。軍士們爭爭搶搶,不免也笑笑鬧鬧,百姓們從不曾見過這般情景,更是指指點點,高聲大笑。一時間,京城之中,全是一片歡喜熱鬧的氣氛。

  受聖命而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員們,也都不免跟著開懷而笑。

  沒有人注意到,這次的迎接主使,當朝皇帝十五子、嘉親王永琰,原本也十分俊秀出色。卻因為被福康安一比而立刻黯然失色的臉上,雖然也同樣帶著開心的笑,可是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韻柔抱著七八冊才從書市搜來的話本小說,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樣子,輕輕地笑笑,也不湊熱鬧狂呼大叫,辛苦地抱著書擠出人堆,把身後的喧天鑼鼓甩開,輕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進後園荷心樓,兩個小丫頭已慌慌張張地迎了過來。

  “韻柔姐姐,韻柔姐姐,小姐又不見了。”

  “老爺夫人已經去傅府賀喜了,臨行前催著我們叫小姐快快梳洗打扮,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著小姐。”

  韻柔不急不躁地把手裡的書放下,才道:“別擔心,定是又躲到哪顆大樹上看書看得睡著了,以至於忘了時辰,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找她。”交待完這一句,便出了荷心樓,一路分花拂柳,來到花園深處,荷花池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枝葉繁密間隱隱約約的衣角,笑說:“《石頭記》這樣的雅書。應在閨房之內焚香聽琴觀賞,可不是躲在樹上看的,真真褻瀆了好文章。”

  頭頂上忽然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枝頭夏睡足,俗世鬧哄哄。”

  韻柔失聲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間大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聯社,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獨你小姐是雅中之雅,樹頭讀石頭。”

  頭頂枝葉分開,露出一張染了幾處髒汙卻倍顯俏麗的臉,對著韻柔眨眨眼,搖頭晃腦地說:“你怎麼把飛揚跳脫活潑可愛的湘雲給忘了。她臥石眠花,我樹頭讀書,都是人生樂事,順便還能感天地之氣,與山川草木共呼吸,收日月之精華,這樣的大風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韻柔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在感草木之氣,奪天地之精華啊,這樣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還以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壞人呢。”

  崔詠荷在樹上一瞪眼,怒力裝出兇惡之狀,“什麼壞人,不要忘了,你的小姐我早就熟讀聖賢文,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氣,我怕什麼壞人?”

  “是是是!”韻柔掩唇低笑,“原來小姐你不但在樹上與天地共呼吸,還在回味聖賢的浩然正氣,怪不得聽不到外頭的鼓樂暄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將軍得勝回朝,當然就更不會有想躲他的念頭了。”

  崔詠荷哼一聲,敏捷地自樹上跳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韻柔,“你說什麼?”

  韻柔全不懼怕,泰然地打量著這位出身名門的小姐:一頭秀髮隨隨便便地紮在一起,更被許多枝枝葉葉纏在頭髮上搖搖擺擺,裙子撩起纏在腰上,因為爬樹、衣服被枝葉勾破數處,更加黑一塊灰一塊,髒汙甚多,這一番叉腰發怒,簡直就和街頭的潑婦惡女沒什麼兩樣。

  韻柔搖搖頭,低低地笑,“好一位飽讀聖賢書,又能倒背《女律》、《女誡》、《女四書》的名門閨秀,便是聖賢,怕也要被你氣得活轉過來了。”

  “韻柔!”崔詠荷飽含威脅地揚起了拿在手中的一本書,作勢要打。

  韻柔笑盈盈地說:“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寫出來的東酉,你若是用來打人,豈不是褻瀆了絕妙文章和書中佳人?”

  崔詠荷哼了一聲,翻開手裡拿的書,憤憤然倚樹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壞了我的書。”一邊說著,一邊珍惜地低頭看手上的書。

  韻柔在旁同時低頭看,崔詠荷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寫著寶玉黛玉在沁芳閘旁桃花樹下共看西廂,一陣風吹來,落紅成陣,滿身滿書滿地滿池都是鮮花,美得如詩如畫。

  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身處的後花園,眼前的荷花池。清風徐來,身後大樹枝搖葉動,池水泛起漣漪不絕,荷葉輕輕搖曳,竟也別有一番風韻。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這裡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則倒是和書上一般了。”

  “呸,那個眼裡只有功名的祿蠹,你可別再提他,髒了我的耳朵。”崔詠荷一聽到福康安三個字,即刻心情太壞,口氣十分惡劣。

  韻柔忍禁不住,低笑陣陣,“我的天,都是我的罪過,引著你看這樣的邪書,看得都走火入魔了,竟也學起了寶玉,這天下第一閒人從不幹正經事,卻最愛嘲笑幹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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